一口气走回蓼园,阮碧方才真正放松下来。
寒星和小桔坐在石矶上打络子,笑嘻嘻地站起来往里传:“姑娘回来了。”
秀芝从屋子里迎出来,说:“怎么去这么久?四姑娘一直找你。”
“哦?四姐姐找我什么事?”
“说是有事要商量,让你一回来就过去。”
“我过去看看,这么近,你不必陪着我了。”阮碧悄步走到正房,绣房的窗子开着,四姑娘已把细麻布绷上,正坐在绣架前发呆,愁眉不展。
“姐姐怎么了?”
“妹妹你回来了?”四姑娘转身看着她,招招手说,“快进来坐吧,我有事要问你。”
阮碧从厅堂绕过去,四姑娘拉着她坐下,指着细麻布说:“我方才想了又想,倘若是蟠桃会,人物莫免太多了,时间又短,怕是来不及。”
“那就不必用蟠桃会,西王母祥云图可好?”
“又似过于简单了。”
“如果把西王母绣成太后模样呢?”
四姑娘大吃一惊,睁圆眼睛,犹豫着问:“倒是别出心裁,只是……只是合适吗?。”
阮碧蹙眉,这个四姑娘野心足矣,魄力不够,过于循规蹈矩了。想了想,说:“我只是提个建议,具体如何还是姐姐来定夺,若是不合适就算了。”
冰雪聪明的四姑娘自然听出她声音里的疏淡,不安地说:“妹妹别介意,此事非同小可,容我想想。”
“我明白,一切以姐姐的意见为主。”阮碧说罢,垂眸看着细麻布疏朗的纹理,决定以后不再推波助澜。若是四姑娘有心,自然会抓住一切机会。
四姑娘也看着细麻布出神,她不笨,只是这么多年被规矩束缚了。稍作思量就知道阮碧的提议十分取巧,可事半功倍,只是弄不明白她的居心。是她首先提出为太后圣寿献上绣品,也是她提出让自己来绣,又是她提出把西王母绣成太后模样……如果这幅刺绣送上去,得到太后的欢喜,受益的是自己,她又能得到什么呢?她什么都得不到,这显然不合乎人之常情。
两人沉默一会儿,听到秋雁在外面小声地说:“姑娘,饭菜取回来了,可要开饭?”
“开吧,摆在偏厅里。”
阮碧站起来说:“姐姐吃饭吧,我回去了。”
“别。”四姑娘拉住她说,“一块儿吃吧,我今儿特别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麻饮鸡虾粉。”
估计这是原主从前爱吃的,不过听起来不错,阮碧也心动。
两人到偏厅坐下,四姑娘打发秋雁去东厢房知会一声,又对秋兰说:“去把花露拿出来,我与五妹妹喝一盅。”
秋兰从前给过阮碧脸色看,一直心里忐忑不安,听到这话,赶紧取来一个鼓月复短颈的酒壶,殷勤地给阮碧满上,说:“姑娘尝尝,这酒是真州名品,京城里不常见,是舅老爷从真州老家带过来的。”
听到“舅老爷”三字,四姑娘皱眉,轻咳一声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秋兰一惊,这才想起把姑娘的私下话说出来了,怕四姑娘怪罪,放下酒壶连忙退了出去。
四姑娘紧张地说:“她这张嘴巴……妹妹你知道了,别听她瞎说。”
“姐姐放心好了,有些话我这只耳朵进了,另一只耳朵就出了。”阮碧知道秋兰所说的舅老爷是林姨娘的兄弟,这只能私下叫叫,若是让大夫人听到,少不得一个耳刮子。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济后世。妻子的家人才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至于妾室,本来就是纳来的,不属于家里的正式成员,她的家人自然也不是什么亲戚。
四姑娘长吁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方才所说明显是不信任阮碧,笑了笑,说:“是我多心了,妹妹性子最是光明磊落,要不那回在母亲那里就是推我出去,而不是拉我一把。”说着,举起酒盅,“来,五妹妹,我们干一杯。”
阮碧从前爱喝点小酒,也不多话,当即举杯。酒味不浓,但芬芳扑鼻,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香。”
“便是香,名字也雅致,花露,听着就心醉了。”
阮碧莞尔一笑,她想到最出名的花露水。想到花露水,不免又想到从前,心里一酸,一口把酒喝光了。
“妹妹别急着喝,喝快了容易醉。”
阮碧玩笑地说:“这才几口,怎么会醉呢?姐姐别又舍不得了吧?。”
四姑娘失笑,挟一筷子菜搁阮碧碗里说:“你胃寒,先吃点菜才是正理,酒可以慢慢喝。要是不够喝,我在花园里的梨树下埋了一大坛,呆会儿挖出来就是了。”
“可不能,喝多了,明日起不起,到时候要挨母亲的骂。”
提到大夫人,四姑娘垂下眼眸,叹口气说:“若是二姐姐喝多了起不来,她定然不会骂,还要着急地煎醒酒汤。只怪咱们两个没有托生在她肚子里,有时候……有时候……真是不服气。”她说的伤感了,仰头喝了一盅,又自个儿满上。“来,妹妹,我敬你一杯。”
“无端端的敬什么?总要有个由头。”
“没有理由,若一定要有,便是佩服妹妹。”四姑娘顿了顿说,“妹妹的处境原是十分不堪,如今这份安稳,是妹妹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得来的。我也不怕跟妹妹说,母亲原本想把你定给她娘家瘫在床上的大外甥……”见阮碧一点惊讶都没有,她诧异地说,“原来妹妹早就知道了?”
“略有耳闻。”
四姑娘越发地觉得阮碧深不可测,默默地喝了一口酒,犹豫着问:“妹妹可怪我知道也没有告诉你?”
“姐姐。”阮碧按着她的手说,“你多心了,在这府里,你的日子如何我是心知肚明。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
许是因为喝了酒,许是因为这句话说到心坎里,四姑娘一下子红了眼睛,嘴唇微颤,说:“从前还好,如今姨娘她……父亲也不管。有时候真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身,我也会象三叔那样,早早去投军,赚得一身功名再回来。”说罢,又仰头喝光一盅酒。
“姐姐也别灰心,虽然我们不能上阵杀敌赢得功名,嫁个好夫婿一样可以。”
四姑娘凄凉一笑,说:“我们能嫁什么好夫婿?都是些挑剩下的。要是嫁个殷实人家做当家主妇还好,倘若运气差点,嫁给大家族里的次子庶子,吃饭穿衣都得看人脸色。若是再不幸,碰到游手好闲的纨绔膏梁,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阮碧一惊,这点是她没有想到的。大家族多半是不分家的,嫁给嫡子嫡孙还好点,若是嫁个庶子次子,确实要看人脸色一辈子。二夫人嫁妆丰厚的,底气足,一样不是要看大夫人脸色。不由地头疼起来,要谋取一个好婚事,可不容易呀。
“妹妹知道不?后日我们要去大公主府。”
阮碧点点头。
“又是做陪衬的,这就是咱们的命。”四姑娘潸然泪下,又喝了一口。
“四姐姐,你喝多了。”
四姑娘抹抹眼泪,摇摇头说:“我没有喝多,我心里跟明镜一样。这些话藏在我心里好久了,一直找不到人来听。姨娘如今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我若是说给她听,她只会更操心。三姐姐虽与我要好,可她是嫡女,根本不必担心这些事情,我说了她也不懂。只有妹妹,能听懂我在说什么,能明白我心里的苦。那日我听说,母亲要把妹妹许给瘫在床上的大表哥,我心里害怕,一宿都没有睡觉。”
阮碧柔声安慰:“四姐姐,你的苦我都明白,只是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四姑娘默然片刻,用手绢仔细拭去眼泪,笑了笑,说:“让妹妹看笑话了。”
“哪里来的笑话?姐姐说的也是我心里想的。”阮碧举起酒盅,“姐姐,今日咱们不醉无归。”
“好好好,明日要挨骂就挨骂。”四姑娘爽快地笑着,虽然眼角还是泪痕依稀,也无损明媚容光。
两人把一壶酒喝光,这才散了。
阮碧带着一点酒意回到东厢房,歪倒在榻上。
秀芝知道她在正房喝酒,早就去厨房做了醒酒汤温着,这会儿忙端上来。
阮碧却不想喝,推开她的手,说:“我又没有喝醉,喝什么醒酒汤?再说,这么一点酒怎么喝倒我?我连红星二锅头都能喝半斤。”
秀芝诧异地问:“什么红星二锅头?”
阮碧知道说漏嘴了,嘻嘻地笑了起来。“不告诉你,这可是秘密。”
秀芝失笑,说:“姑娘喝醉了才象个孩子,平日可是最正经不过的小大人。”见她坚决不喝醒酒汤,只得作罢。
“什么小大人?我本来就是个大人。”
“是,姑娘是大人。”秀芝哄着她说,“姑娘大人要不要洗洗?洗完了早点睡。”
“不要,秀芝,咱们去看月亮吧。”
秀芝往窗外张望一眼,说:“姑娘,今日月亮又小又黄,没有什么看头。”
“看的是一种心情,懂不?”
“姑娘说的话我越发地听不懂,果然是醉了。”
阮碧又低声咕哝:“我没有醉,真的没有醉,从前,从前……”
从前她是能喝,但是她忘记了这具身体不是从前那具,几声咕哝后,她阂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