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的甚是露骨,许茂豫先是一惊,随即哑然失笑,心想倒是忘记王爷的性情了。他原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从前在西北战场,比这更霸气更露骨的话都说过。不由地怀念起西北那种天高皇帝远的生活,感叹地说:“许久没有听匪阳如此说话了。”
晋王也感慨,停下笔,眼里闪过一丝迷茫,问:“茂公,你说,我的选择是对的吗?。”
许茂豫不解地看着他。
“昨日,谢贵妃故意陷害她,我看到她跪在地上的时候,心里就在想,我的选择是对的吗?。”
想起方才罗有德的话,许茂豫恍然大悟,怪不得王爷彻夜纵马,敢情是受了刺激。且这刺激够大的,都让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选择。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宣宗皇帝最爱的皇子,他离皇位一度比三皇子近多了。是他自己主动提出去西北从军,选择做冠军侯一样青史留名的将军。他在西北一呆这么多年,就是想让官家放心。回到京城后韬光养晦,尽收锋芒,也是为了让官家放心。
“谢贵妃如何陷害五姑娘的?”
提起这事,晋王眼眸中又闪过怒火,说:“乔装打扮混入禁闱,推搡贵妃,意图谋害皇嗣。”
许茂豫略作沉吟,说:“看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呀。”
晋王点点头,说:“没错,我也猜她多半真正要对付的是紫英真人,只因为真人德行无亏,便在五姑娘身上下功夫。若是罪名落实,不仅打压了紫英真人,顺便还打压了阮府,讨好了柔真郡主,倒是一箭双雕的打算。”
“当时五姑娘如何应对的?”
提到她,晋王脸色稍霁,眸底浮起些许柔情,说:“她呀……”想起她跟谢贵妃说故事,口灿莲花,不卑不亢,嘴角咧开一丝笑容;想起她最后张扬极致的笑容,心里更是柔软如同三月春水。天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样子笑,目中无人,睥睨天下,狂傲不忌……若是别的女子这么笑,他会认为她太过嚣张,但是她这么笑就不一样,觉得这才是就应该这般笑。
许茂豫等了半天,见他只是不言不语,眼含柔情怔然出神。心里了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晋王惊醒,脸颊微辣,说:“她,你还不知道?自然是巧舌如簧,没理还要说出三分理来,更何况这回。若谢氏真将这事捅到三哥处,我看她也未必占得到好处。只是三哥……”想起皇帝对阮碧的评语,有点不安。不过昨日下完棋,皇帝心情畅意地离开枕梦亭,俨然忘记阮碧的存在,看来称赞之语只是一时兴致。
“官家怎么了?”
“没有什么。”晋王边说边提起笔,继续写信。
“那匪阳接下去如何打算?”
提到打算,晋王敛去微笑,蹙眉沉思片刻,说:“茂公,我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有点乱。”
许茂豫微微颔首,理解他的心情,他一出生就拥有太多了,很多东西都是别人主动送上来的,所以他漫不经心,很多东西都不在乎,包括至尊位置。但有天,他喜欢上一位姑娘,又发现迫于祖宗家法,不得娶为妻子,他的心能不乱吗?
“茂公,派去广州的人有回信没?”
“还没有,阮氏的丈夫徐用弱刚过世,这会儿徐府应该乱的很,她未必见得到阮氏的面。”顿了顿,许茂豫说,“可惜那回,那么好的行刺失败了。听说沈老夫人吓坏了,卧病在床,怕是以后都不会抛头露脸了。”
“过去的别提了,再想办法就是。”话是这么说,晋王知道,办法不好想。行刺失败到现在半个月,他依然没有想到一个妥当的办法,而时间却又不等人。因为最关键的问题是阮碧来历不明,所以让沈府认她回去,是最好的办法。“茂公,你先帮我查查沈相可有营私舞弊的地方。”
许茂豫迟疑,不点头,也不说话。
晋王斜睨他一眼,问:“茂公可是觉得我有失光明磊落?”
许茂豫摇摇头说:“我与匪阳相识这么多年,如何不知你性情,若沈相果然有营私舞弊,你定然也会令他主动归去。我只是担心……匪阳,沈相为首的新帝党与韩王为首旧皇党一直在较劲,若是你再加入,岂不是让官家误会你另有所图?”
晋王默然片刻,说:“我知道,做得秘密些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许茂豫只好点点头。
晋王专心写信,片刻写好两封信,用手捏着纸的一角,走到窗边,让风吹干。这才叫进侍卫:“把这封信送到阮府交给云英,这封交给天工绣房何四娘子。”
然后又叫了府丞进来,吩咐:“拿我名贴去玉虚观交给紫英真人,就说本王邀请她对弈一局,时间由她来定。”
府丞应命而去。
许茂豫诧异地问:“匪阳这是何意?”
“后位之争,我原想置身事外,但如今她身处局中,我自然不能再放任不管。若我支持赵氏,紫英真人定然乐意之至。”
闻弦歌而知雅意,徐茂豫点点头说:“紫英真人是五姑娘的师傅,在太后面前还能说上话,让她在太后面前吹吹风,倒也不错。”
忙完这些杂事,晋王忍不住打个哈欠。
“匪阳,我先告退,你且休息会儿。”
晋王看看漏钟,说:“没时间了,我换身衣服就出去。”见许茂豫诧异,又说,“我只在城里转转,茂公今日就不用同我出去了。余庆的亲事,晚点回来,我再同你细说。”说罢,进里间,换上一身普通的玄色织绵长袍出来,叫余庆、有德等人换上平常衣服,从王府后门出去,坐上两辆普通的青幔马车,绕了一段路,才到繁华大街,又走一段路,到天工绣房的后门。
与此同时,阮府的两辆马车也停在天工绣房的大门口。
云英第一个下车,看到鱼贯而出的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阮碧,头疼得厉害。今日她接到晋王的信,便跟老夫人请求,说要到天工绣房看看同乡的姐妹。她是晋王送给阮弛的侍妾,进府后一直规规矩矩,老夫人自然不好刁难。她便又请求,想让五姑娘陪着一块儿去,老夫人这阵子看阮碧如同看一朵花,千好万好,自然也准了。
不想二姑娘跳了出来,说是想拜访从前教刺绣的师傅——天工绣房的徐娘子。老夫人一想,几位姑娘的刺绣都是她教的,便叫几位姑娘一起备了礼过来。云英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天工绣房定制成衣,又兼外聘师傅,做的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迎宾的很有眼色,认出阮府的标志,忙迎人进去,端上茶水糕点,细声询问来意。听说是找徐师傅,说:“可不巧,徐师傅这两日家里有事,请了假。”又小声地问,“哪一位是阮二姑娘?”
二姑娘诧异,说:“是我。”
迎宾仔细打量她一眼,颇为激动地说:“果然是一身气派,怪不得绣出的绣品连太后都称赞有加。”
二姑娘顿时觉得脸有光彩,挺直了背,矜持地笑着。随即想起,四姑娘与阮碧都在,有点尴尬,用眼光余光看她们,一个喝着茶,一个低着头,好象都没有听到一样,心里稍定。
这时,从外头跑进一个小丫头,好奇地看诸位姑娘一眼,凑到迎宾耳边低声叽咕几句。迎宾点点头,又对二姑娘说:“阮二姑娘,我们这里的师傅听说你来了,很是激动,都想请教一二。姑娘,可愿意去作坊一坐?”
二姑娘这阵子在家里钻研黄梅挑花,颇有点心得,心里跃跃欲试,只是有点忌惮阮碧与四姑娘。
阮碧放下茶杯说:“盛情难却,二姐姐去吧。”
二姑娘不好意思一个人过去,想了想,拉起三姑娘说:“三妹妹,你陪我一起吧。”
天工绣房是京城最出名的绣房,四姑娘爱好刺绣,早就心向往之,顾不得与二姑娘的恩怨,对阮碧说:“五妹妹,我们也去看看。”
“姐姐去吧,我对刺绣不感兴趣。”
四姑娘自然知道,也不勉强,随着三姑娘后面走了。
片刻,屋里只剩下迎宾、云英、阮碧。
迎宾收敛方才的讨好笑容,脸容一肃,打开通向天井的小门,说:“请。”
云英也不说话,拉着阮碧往里走,见她神色异样,笑着说:“姑娘不必奇怪,何四娘子是王爷女乃娘的女儿,天工绣房本来就是晋王府的产业,只是外头的人不知道而已。”
其实阮碧并不是惊讶,晋王的性格她还是略有了解的,心思缜密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在西北的七年,肯定不会忘记在京城的经营。她是在想,他居然把这些地方都暴露给她了,这是何等的信任。也可见他有多想见自己,心绪不免荡漾起来。
沿着游廊没走多久,便到一间房前,云英停住脚步,笑盈盈地说:“姑娘请,王爷就在里面。”
阮碧暗吸口气,伸手推门。
门刚开一条缝,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迅速地拉着她进去。动作之快,恰如电石火光。云英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消失了,门也严丝无缝地关上了。表情顿时僵处了,片刻失笑,心里生了好奇,侧耳听了听,没有说话声,只有微微的喘息声,顿时心跳耳热起来。如被毒蝎子蜇了一般,一跳三步闪到天井里。
抬头看天空,云影淡淡,不胜美好。
她便又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