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碧成朱 第二卷 步步为赢 第九十六章 永恒春天

作者 : 江薇

大殿里,不知道谁开始弹琴的,弹得正好是一首凤求凰。另有一个少女随着琴声吟诵着:“有美人兮,见之不记。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声音清脆而甜美,虽没有念出诗的缠绵深挚,却念出诗里的热情奔放。

暗屋里,太后与晋王一时都神往。

门口,阮碧偷偷地揉揉发麻的膝盖,心想,究竟怎么回事?

昨天,先是有太监过来,传二姑娘今晨入宫晋见太后。

大早上的,又有太监进府里,召她和老夫人一起入宫。结果进宫后,一句交待都没有,先在正殿门口站了一刻钟,西风虽然不大,但嗖嗖地吹着也是难受。然后又把自己叫这个临梅馆里来,又是一声交待也没有,直接罚跪了。

方才太后从正殿出来的时候,身边陪着的好象是晋王,虽然她当时没敢抬头看,后来抬头也只看到一大堆举着挡风团扇的太监宫女。不过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他的地方,空气是不同的。所以,他应该跟太后一起在临梅馆里,自己的罚跪会不会跟他有关呢?难道东窗事发了?

心里正隐隐不安着,听到里面传来吟诵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声音传到门口,已是若有若无,在飘飘渺渺的琴声衬托下,便有种婉转哀怨的味道。不知为何,拨动阮碧心底最隐秘的那根丝弦,一时大感凄然迷惘,膝盖也不疼,吹来嗖嗖冷风也感觉不到了,脑海里反复萦绕着“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暗屋里,晋王也是眼神迷茫,反复咀嚼着“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太后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笔直的跪姿,看着他坚毅的眉眼,看着迷茫的眼神,心里有一个声音反复地说,这就是报应,这就是报应。另一个声音说,不不不,一定要阻止他。

渐渐地后一个声音压过了前一个声音,她下定决心,低喝一声:“来人。”

内侍应声而入。

“去把哀家卧室床头的锦匣拿来。”

内侍领命而去。

晋王回过神来,不解而茫然地看着太后。

那样的眼神,太后忽然有点无法承受,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可以钟意任何人,不是不能钟意她。”

“为什么?”

太后不吭声,视线透过薄薄的青纱,看着里面。这会儿轮到沈婳在跳舞的,跳的是一曲《采莲》。她的腰肢柔软得好象风一吹就会折断一样,挥舞的宽袖在窗中飘飞,宛若流云。虽然太后是个女人,也觉得她实在是太美好了。也惟有她,才可以匹配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

轻微的脚步声由外至内走近,是取锦匣的内侍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明黄细绢包着的锦匣,毕恭毕敬地递给太后。“太后娘娘,取回来了。”

“给王爷吧。”

“是。”

内侍转身,弯下腰把锦匣递给晋王。他有点疑惑地接过,看着太后的背影:“母后……”

太后打断他:“打开吧。”

晋王把锦匣放在地上,解开包着的绢布,揭开盖子,只见一本薄薄的册子,大概是太后平时常翻阅,边角都有点起毛了。册子正面写着四个字写着“迅哥手札”。迅哥是宣宗皇帝的小名,少有人知道,但是晋王却是知道的,不由的心里一凛。赶紧捧在手心,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又转眸看着太后:“母后……”

太后再度打断他:“庆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夜晚。”

晋王犹豫片刻,还是翻开,循着日期找过去,很快就找到庆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夜,就着昏暗的光线,凝神细看,只见上面写着:“……太医回禀,阮氏孕二月有余,吾欲下诏,令沈赟迎回阮氏。右相夤夜进宫,言及二个月前,阮氏与沈夫人去玉虚观祈子,是夜有男子宿其房中。又陈上阮氏与元宝往来信件数封,遣词荒yin,不堪入目……”

元宝?那是大哥柴晟的小名,只因为他出生在宝阳元年,抓周时抓的也是元宝。

晋王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地看着太后。

太后虽然背对着他,却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晋王颤抖地叫了一声:“母后……这怎么可能?”

太后依然背对着他,面沉如水地说:“晞儿,你仔细想想,她是不是与你大哥有几分相似呢?”

晋王浑身发颤,直勾勾地看着手札,但是一个字都入不到眼里。手札上的墨字一个个都飞了起来,围着自己的脑袋转个不停,半晌,他脑袋发晕,眼前发花,不收自主地闭上眼睛,手一松,手札掉在地上。

太后转过身来,缓缓地拾起手札,看着后面的几行字:“……吾深感痛心。元宝为嫡长子,本该蓄养德性,为天下表率。穷奢荒yin,必定四海不靖……”这些话她不用看,都能倒背如流。

那一年以及后来几年发生的事也在她脑海里历历在目。

庆和十四年,皇长子柴晟二十岁,文武大臣纷纷上疏,请宣宗皇帝为他加冠娶妻,并立为太子。皇帝准了前两桩,惟独没有准最后一桩。渐渐有风声出来,说皇长子已经失宠,原先攀附于他一些官僚也开始重新站队。在此后的七年内,每年都在大臣上疏,请立皇长子为太子,只是上疏的大臣逐年凑少,原本意气飞扬的皇长子也渐渐地意志消沉……直到庆和二十二年,宣宗皇帝下诏,立三皇子为太子,自知穷途未路的皇长子饮鸠酒而死。

正想得入神,太后忽然感觉眼前一花,只见晋王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出门去。

“晞儿,回来……”

钟意的女子居然是大哥的孩子居然是自己的侄女晋王彻底懵了,心脏象是开了一个黑呼呼的洞,把一切光明灿烂的东西都吸了进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象潮水一样地淹没了他。耳朵耷了,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眼睛也盲了,看不清楚眼前的路。

跌跌撞撞、状若疯狂地冲出临梅馆,被门槛一绊,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耳边依稀响起惊呼一声,跟着便有一双手扶起自己的胳膊,鼻翼也飘来一股熟悉的香味,他扭头看过去,看到一张模糊的脸,神色焦急,嘴巴开开合合。

半天,他也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脸却渐渐地清晰起来——原来真的有几分象大哥。如同看到毒蛇毒蝎一般,他厌恶地伸手推开她,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

猝不及防,阮碧被推出丈余,直接被推进门槛里,撞到屏风上,哐啷的一声,震得人耳膜发麻。她蜷在地上,胸口发痛,后背发痛,心也发痛——他厌恶她,他厌恶她,那是深入骨髓的厌恶……

哐啷声惊动大殿里的一干人等,她们纷纷地跑出来,看到坐在地上泫然欲泣的阮碧,不由地面面相觑。片刻,二姑娘上前扶起她,好奇又带点警惕地问:“五妹妹,你怎么在这里?”她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这一回进宫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话音刚落,太后的声音响起:“阮五姑娘也是来参加你们聚会的。”跟着她从旁边的暗屋里走了出来,神情依然风清云淡,脚步依然和缓从容,仿佛刚刚不过是在花园里折了一枝花。

阮碧已经意识到事情与她相关,因此也不顾忌以下犯上,盯着她眼睛看着。

太后也不回避,默默地与她对视,眼神复杂,包含着悲哀、提防、厌恶、怜惜……

二姑娘见阮碧直勾勾地盯着太后看,连忙狠狠地攥她一下。

阮碧被她攥得快月兑臼,身子微颤,眼神也跟着一抖。再抬头看,太后已经移开视线了,笑呵呵地说:“宫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姑娘们来继续吧。”说罢,率先往大殿里走。各位姑娘面面相觑一眼,虽然觉得有点诡异,也不敢说什么,纷纷跟着她进了大殿。

二姑娘见阮碧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太后的背影,心里害怕,凑到她耳边说:“你盯着太后作什么?想害死我呀。”

阮碧这才垂下眼眸,一咬牙,甩开二姑娘的手,也跟着走进大殿。

大殿里诸位姑娘已经重新落座,太后坐在正中的宝座上,神情淡淡地看着款步进来的阮碧——她虽然脸色苍白,举止却依然从容不迫,眼眸深处深深的愤怒、迷惑与伤心。迷惑与伤心都是正常人的反应,然而愤怒却不是,可见她一刹那已经意识到事情与自己相关。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惜实在是太聪明了,实在太聪明了。

这样的女子太后曾经见过一个,便是她自己。

再看到另一个自己,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彻底地消灭她。

太后招招手,内侍会意地凑到她身侧,片刻,退回原来的位置,大声地说:“太后说了,请各位姑娘表演拿手的才艺,就从阮五姑娘开始。”

阮碧微微一愣,慢说她根本不懂什么才艺,便是懂,此时心里一片悲凉,象是冰封的大地,哪里还有心情来卖弄?

内侍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阮五姑娘,请开始吧。”

一干闺秀们也翘首盼着,见她木愣愣地站着,纷纷掩嘴笑着。

阮碧哂然一笑。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这么小心翼翼,这么慎敬慎谨,又有什么意义?天天如履薄冰,天天兢兢业业,又有什么意义?回想自己到这个时代所发生的一切,回想起他厌恶到极点的一推,自己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有意义吗?所以暴露也好,所以死亡也好,所以被认为妖魔附体也好……一切都无所谓了。

既然所有人都在期盼着她出丑,如何能让她们失望呢?

她款步走到大殿中间,缓缓地冲太后一礼,说:“小女子愿为太后高歌一曲。”

她会唱的只有现代歌而已,不过无所谓了。

“雪中的莲,花中的仙

开在冷冷的雪线边缘

雪中的莲,花中的仙

开在冷冷的雪线边缘

纵然烈日炎、风霜险、积雪千年

纵然烈日炎、风霜险、积雪千年

也要等待,也要等待,那春到人间”

……

大殿里,太后眯起眼睛。

慈宁宫门口,匆匆而来的皇帝停下脚步,然后循着声音慢慢地往临梅馆走来。

大街上,晋王骑着青骓如流星一般掠过,周边行人纷纷躲闪,互相磕碰着的,互相推撞着的,鸡飞狗跳。他身边,有德和余庆一脸焦虑,拼命地抽打着马。

“莫可奈何

汝是那雪中最寂寞的莲呀

怀抱着烦恼千万瓣,苦心一片

独自在冰封的世界里面

追寻永恒的春天”

……

大殿里,太后用眼色示意,内侍把盛放着玉如意的盘子端到阮婳面前。

临梅馆外面,皇帝听得悠然神往。

万胜门,行人们纷纷避让,晋王一骑如飞冲出城门,往西而去。

西边有兴平城,那里有落日有草原,还有自由自地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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