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树下,伽蓝负手而立,默默地望着远处灯火辉煌、人声喧嚣的迎宾行帐。
夜空中,弦月朦胧。稀疏的星星发出点点亮光,伴随在迷离月色左右,倒映在重重涟漪的水面上,随波闪烁,荡漾起梦幻般的荧光。寒风轻抚,吹皱一泊秋水,拂动片片树叶,也撩动了伽蓝平静的心。
脚步轻响,西行精壮的身躯从黑暗里悄然而出,停在伽蓝身边,顺着伽蓝的目光望向远处那耀眼灯火。
“为什么长安宁愿把美酒佳丽送给胡虏,也不愿意赏赐给我们?难道我们的血汗,我们的功勋,还比不上敌人砍向东土的刀?”
西行的声音在萧瑟的秋风里缓慢响起,沉重,忧郁,带着浓浓的愤懑。
“因为我们是草民,他们是贵族;我们是草芥蚁蝼,受治于人,而他们是贵族,是治人之士;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弱肉,而他们主宰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强者,弱肉强食。即便是敌人,只要他是贵族,他也远远比我们高贵,比我们更有价值,所以,敌人可以享受美酒佳丽,而我们却只能忍饥挨饿。”
伽蓝弯下腰,轻轻拂动暴雪柔软而浓密的颈毛,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沉的沧桑,“我们的价值是什么?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已,就如农夫是耕种的工具,商贾是赚钱的工具,我们也是工具,杀人的工具,我们和这林中的落叶在本质上并无差别,我们带着希望和憧憬而来,带着悲怆和痛苦离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就是天道,这就是宿命,而永远存在的就是这些大树,就是主宰这个世界的贵族。”
“杀人的刀?”西行轻叹,神色落寞,“刀伤了,残了,断了,也就被扔到一边,连个工具都不是,仅仅是一块废铁而已。”
伽蓝直起身,昂首挺胸,深深吸了一口气,“老狼府的主人来了?”
“他否决了我的提议,拒绝征召。”
“所有人?”
“所有人。”西行说道,“长孙恒安到了老狼府后,开始重建西北狼,我之所以留任,一是为了带领老狼们支撑危局,二是为他训练小狼崽。现在小狼崽们成熟了,可以派上用场了,我和那些老狼们自然要被淘汰,要被赶出老狼府。”
伽蓝沉默不语。
“十几年了,我们这群老狼付出无数,功勋累累,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西行怒声说道,“我们被出卖,被杀戮,被驱赶,最终不得不漂泊流浪,不得不去乞讨度日,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这就是我们浴血奋战十几年的回报?”
“这就是西北狼的宿命。”伽蓝平静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的前辈吗?他们也是功勋累累,但如今何在?除了战死疆场的,又有几人能保住性命功成身退?那些伤残的老狼一旦离开老狼府,又能存活几年?”
“我们这群老狼很不幸,在伊吾道一战中几乎全军覆没,但又是幸运的,活下来的人终于可以离开老狼府。”伽蓝转身望向西行,笑着说道,“师兄,换一个角度想一想,我们应该感谢长孙恒安,如果不是长安权贵们激烈争夺老狼府,如果不是长孙恒安毫不留情地驱逐我们,我们哪来的机会去长安?又哪来的机会去报仇雪恨?”
西行抬头望天,神情悲愤,久久不语。
“那个人,我已经送走了,正在去敦煌的路上。”
“是在见到长孙恒安之后,还是之前?”伽蓝问道。
“之前。”西行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任老狼府?会信任那些长孙家的小狼崽?”
“不要埋怨小狼崽。”伽蓝劝道,“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杀人的刀,都是工具。我们的今天,也就是他们的明天。”
西行挥挥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花了一笔钱,买通了鹰扬府的司马,拿到了去敦煌的通关文牒,但不知是你的运气差,还是我们这群老狼的运气差,竟然撞上了突厥人。”
“难道你不想在离开西土之前,杀他个血流成河?”
“那是个陷阱,老狼府、突厥人和铁勒人都在算计对方,如果我们介入进去,极有可能重蹈伊吾道之覆辙。”
“陷阱也要跳,置之死地而后生。”伽蓝非常坚决。
“我们没有那个实力了。”西行断然摇手,“老狼所剩无几,还是留点力气去长安。”
“我们是西北狼,一群被抛弃的满腔怨恨的狼,而不是栗特商贾,骑上驼马就可以去长安。”伽蓝提醒道,“到了敦煌,我们即便有卫府的庇护,但如果没有老狼府的允许,我们根本无法离开敦煌,更不要说穿越整个陇右,渡河南下了。”
“所以我们才要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最快速度赶到敦煌,寻找南下的机会。”
“我们走不掉了。”伽蓝叹道,“老狼府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何以见得?”西行的眉头顿时皱起,“长孙恒安还不至于做出仇者快亲者痛的事?”
伽蓝笑笑,说道,“你走之后,我在且末水畔遇到了一批人?”
“什么人?”
“流配刑徒。河东薛道衡一家。”
“薛道衡?”西行惊讶不已,“他的妻儿流放且末?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伽蓝把遇到薛家一事的前后经过简要讲述了一遍,“我带薛大郎君赴宴,不过是想狐假虎威,唬弄一下突厥人,我对老狼府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没想到老狼府如此绝情,由此不难估猜到局势的发展。一旦大叶护向长孙恒安问及我的事,其结果可想而知,长孙恒安必定以为我从突伦川出来,是受到了闻喜公的指使,是想帮助裴氏重新夺回老狼府。长孙恒安愤怒之余,肯定要置我们于死地。”
西行抚须沉思。
“长孙恒安若要杀我们,无非就是借刀杀人,就是借助当前形势,利用突厥人和铁勒人的力量,把我们杀死在陷阱里。我的想法是,不如将计就计,到兰杀他个血流成河,借此机会狠狠敲诈一下老狼府,拿到我们该拿到的东西。西土局势大乱,长孙恒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假若继续留在西土,对他非常不利,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阻止我们离开西土。”
“薛氏可以帮助我们从陇右留守府拿到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而老狼府又允许我们离开西土,如此东去长安,则再无阻碍。”
西行没有说话,背着手,低着头,缓缓踱步,反复推敲和权衡。
伽蓝站在夜色里,仰首望天,等待西行的决定。
良久,西行停下脚步,“先把冬窝子的兄弟撤出来。”
伽蓝微微颔首。
“阿史那贺宝是否值得信任?”西行问道。
“他已经决定去敦煌了。”伽蓝说道,“这次算是连累他了。”
“如果没有你,他早就死了,紫云天早就化为灰烬了。”西行冷笑道,“既然如此,算他一份。”
“师兄打算带他们去兰?”
西行看了伽蓝一眼,略加踌躇之后,转身离去。
“师兄!”伽蓝喊了一声。
西行身形加快,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伽蓝摇摇头,“师兄,老狼府已经抛弃了我们,你又何必心存幻想,眷念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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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苏罗带着伽蓝走进了大叶护的行帐。
阿史那翰海坐在锦席上,冲着站在四周的侍从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出帐外。
苏罗正待上前说话,阿史那泥孰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冲她使了个眼色。苏罗担心地看了一眼伽蓝,很不情愿地随着阿史那泥孰走了出去。
“伽蓝,过来坐下!”
阿史那翰海指指放在自己对面的锦垫,亲热地招呼道。
伽蓝也不谦让,躬身致礼后,大摇大摆地坐到了阿史那翰海的对面。
“伽蓝是否知道我来兰的目的?”阿史那翰海问道。
“杀人而已。”伽蓝笑道,“只是缺了一把合适的刀。”
“所以你出现了,要送我一把杀人的刀?”
“老规矩,老狼府不能做的事,我来做。”
阿史那翰海微笑点头,“伽蓝还是过去的伽蓝,突伦川的风沙并没有磨去你的锋芒,好!需要什么?”
“他在哪?”伽蓝问道。
“到了兰,老狼府会给我们准确消息。”
“我从不相信老狼府。过去不相信,现在更不相信。告诉我,他在哪?”
阿史那翰海摇摇头,“这一次,你必须相信老狼府。”
伽蓝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叶护,我这把刀一旦出鞘,可是血流成河。”
阿史那翰海犹豫了一下,旋即断然说道,“突厥人可以去兰,但条件是,你把昭武屈术支给我。”
伽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眼里露出惊诧之色。
“长孙都尉酒后失言,不慎透露了一些机密。”阿史那翰海抚冷声说道,“你是天马戍戍卒,戍守突伦川烽燧,而石蓬莱和你是忘年之交,如今只有你带人走出突伦川抵达鄯善,老狼府却至今不知道昭武屈术支的事,由此不难推测到,你已经得到昭武屈术支,并通过秘密渠道将其送往长安。现在你又要去兰杀人,一旦人给你杀了,西土局势大变,老狼府必将陷入被动。长安的裴世矩完全可以借助这两件事,说服大隋的天子撤换长孙都尉,再一次控制西域都尉府。”
伽蓝冷笑,“原来阿柴虏的背后有你的影子。”
“那二十名弩失毕的勇士是不是被你杀了?”阿史那翰海厉声质问道,“阿柴虏没有看到他们,而他们至今也没有抵达婼羌城,想来他们必定遇难于天马戍。”
“叶护,你在背后暗助阿柴虏,你以为老狼府不知道?”
“老狼府当然知道,所以才和铁勒逆奴联手,在兰设了个陷阱等我跳下去。”阿史那翰海轻蔑冷笑,“如果不是我暗中联合阿柴虏,设下陷阱,老狼府岂会中计联手铁勒逆奴岂对付我?铁勒逆奴又岂会中计,离开罗漫山(天山)远赴兰?”
“如此说来,我这把刀就是诱敌之刀了?”
“昭武屈术支的事,必定会激怒长孙都尉,即便你是诱敌之刀,恐怕也是有去无回。”阿史那翰海说道,“把昭武屈术支给我,我助你一臂之力,帮你夺回老狼府。”
伽蓝想了片刻,点头道,“好!依叶护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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