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阳关
夕阳如血。
茫茫戈壁,一道紫色墙垣如逶迤巨龙,匍匐在黄沙之上,写尽岁月沧桑,流尽浩然之气。
阳关巍峨矗立,如一座通天彻地的战神,渊渟岳峙,大气磅礴。
赤金色的大纛在风中猎猎狂舞,红色幡旄如猛兽咆哮,黑色的燕尾垂旒如雄鹰张开的双翅,似欲一飞冲天。
鼓声阵阵,如惊雷掠过戈壁,如战刀撕裂寒风,如千军万马奔腾战场,纵横捭阖,傲视天下。
金钲激烈,如狂风暴雨般的利箭射进血流成河的杀戮场,惊心动魄,悲怆之音在苍莽大地上久久回荡,久久不绝。
夕阳下,沙丘上,一骑孤立,黑氅翻飞,衣袂翩舞,说不尽的苍凉,道不尽的艰辛。
驼铃悠扬,刀疤驮着暴雪,小跑而至,身后跟着四匹精疲力竭的驼,还有四匹风尘仆仆的矫健战马。
烈火仰首长嘶,兴奋不已。暴雪看到沐浴在夕阳下的雄伟阳关,忍不住昂首嘶吼。
“回来了。”伽蓝激动地放声长啸,“妈妈,我回来了……”
刀疤一声怪叫,四蹄如飞,向着阳关发力狂奔。
“走,走……”伽蓝一掌拍上烈火,大声叫道,“关门将阖,马加鞭。”
烈火一声激烈嘶鸣,四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挚,卷起冲天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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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关门已闭,悬门缓缓下降的声音震耳欲聋。
阳关关令毛宇轩身着皮甲,披着黑氅,背负双手,慢慢走在城墙上,一双冷森森的眼睛始终盯着滞留关外的商旅,似乎想从中寻到什么,偶尔抬头望向茫茫戈壁,眉宇间是忧色重重。
西行离开敦煌前曾说过,他要去且末,要去突伦川找到伽蓝,然后召集尚存的西北老狼,一起去长安报仇雪恨。这一去就是数月之久,杳无音信,直到近从鹰扬府中听到金狼头重现冬窝的传闻。伽蓝既然重出江湖,那么其回家的日也就屈指可数了。然而,西北局势突生剧变,先是阿柴虏卷土重来攻占且末,接着龙城举烽报警,铁勒人大举进攻。伽蓝和西北老狼们的回家之路就此断绝,生死未卜。
就在这时,西天的落日余晖中忽然卷起一股沙尘,由远及近,风驰电挚而来。
毛宇轩停下脚步,神色凝重,眉头紧缩。城上戍卒也注意到了异常,一个个驻足观看。关外局势紧张的消息已经传开,鹰扬府已下令加强关防,现在出关绝无可能,而进关商旅的盘查为严格,这导致滞留关外的商旅越来越多,怨声载道。
“是不是关外信使?”令丞走到毛宇轩的身边,揣测道。
“希望是信使。”毛宇轩叹道,“龙城被围,驿路断绝,如今只有烽火传讯,鹰扬府对关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卫府是忧心如焚。”
“下午王郎将巡关,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卫府和鹰扬府都在等待关外信使。”毛宇轩微微颔首,神色为严峻,“如果再无讯息,鹰扬府就不得不出兵驰援了。”
“将军是不是想随军出征?”
毛宇轩冷笑,“咱一个被贬卫士,你以为还有出征立功的机会吗?”
“当然有。”令丞望着毛宇轩,小声安慰道,“将军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
他知道毛宇轩曾是西北狼锐士,后因罪被贬,不过被贬之后还能出任阳关关令,保留正八品的武官职,可见其罪责并不严重,或者其背后有靠山,迟早都会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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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从沙尘中冲出,沐浴着血色夕阳,迎着凛冽寒风,纵马飞驰。
紧接着一队驼马也冲了出来,一匹灰白色的大獒伫立于驼背之上,威风凛凛。
毛宇轩的浓眉骤然紧凝,心跳骤然剧烈,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令丞,大步冲向城楼,一边跑,一边拿起挂在腰间的角号,高举向天,全力吹响。
“呜呜呜……”号声雄浑而激烈,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嗷……”大獒张嘴雷吼,一声接一声,声震旷野。
“暴雪……”毛宇轩狂喜,纵声狂呼,“伽蓝,伽蓝来了……”
令丞跟在毛宇轩的后面一路飞奔,他不知道暴雪是谁,也不知道伽蓝是谁,但他知道来者肯定是关外的信使,或许就是某个神秘的西北狼锐士,与毛宇轩有着生死之情,兄弟之义,否则向来冷若冰霜的毛宇轩绝不会如此失态,如此惊喜。
城楼上的戍卒们诧异地望着毛宇轩,关门的戍卒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正在下降的悬门嘎然而止,悬于半空。
“伽蓝,伽蓝……”毛宇轩冲到城楼上,兀自狂呼不止。
“将军,是否燃起烽火,报讯卫府?”令丞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点火,报讯”毛宇轩喜笑颜开,用力挥动着手臂,“开门,开门”尚未说完,又转身向楼下冲去,“兄弟们,打开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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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点燃,咆哮的火龙在暮色之中呼啸而起,向着龙勒府方向疾射而去。
悬门“隆隆”再起。
毛宇轩和几个戍卒合力推开半扇关门,开了一条大缝,毛宇轩就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在关上戍卒和关外商旅们惊诧的目光中,在茫茫戈壁上,疯狂地叫喊着,奔跑着。
暴雪从刀疤的背上腾空而起,四爪刚刚粘地,庞大身躯便再度腾空,如飞一般冲向毛宇轩。
一人一獒在黄沙中紧紧相拥。
烈火停下脚步。伽蓝滚鞍下马,掀开幂离,露出一张激动的面孔,“宇轩……”
“伽蓝……”毛宇轩冲上去,与伽蓝紧紧拥抱,“回来了,总算回来了。梅花开了,娘想你了,她想你了。”
伽蓝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
毛宇轩眼圈泛红,用力拍打着伽蓝的后背,“你的病好了吗?是不是不再痴癫?你说啊,说啊,是不是好了?”
伽蓝哽咽点头。
“你是不是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告诉咱,是不是?”
伽蓝再次点头。
“进关”毛宇轩手指城楼上的冲天烽火,大声说道,“冯帅和王帅正在翘首以待,王郎将下午还到了关隘,他说,伽蓝该回来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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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燃烧的烽火让关外的商旅们惶恐不安,接下来他们看到了为不可思议的一幕,阳关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关令竟然为一名面带金狼头护具的黄袍卫士执辔牵马,而关上关下的戍卒们对马上之人无不恭敬施礼。
令丞非常激动,不仅仅因为他看到了金狼头,那个神秘而极富传奇色彩的西北狼锐士,因为金狼头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关外的大隋将士和大隋的疆土或许都将因此而得以拯救。
入关之后,伽蓝马不停蹄,在毛宇轩和几名戍卒的护卫下,向龙勒府打马狂奔。
路上伽蓝向毛宇轩简略说了一下关外的事,其中重点提到了楼观道、李世民、薛德音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能否处置好,则直接关系到了西北狼能否顺利东赴长安报仇雪恨。
毛宇轩对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关注,这种事自有伽蓝和西行等人去处置,他关心的是仇人,是如何报仇雪恨。
“杨玄感是礼部尚书,李密是望族弟,元弘嗣是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这种人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毛宇轩说道,“杀人简单,一刀而已,但杀这种大权贵,必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我们的命不值钱,但如果因此祸及无辜,甚至连累了明公,那就万死莫赎其罪了。”
“伊吾道一战,本就是长安权争的结果。”伽蓝冷笑,“我们这些西北狼在长安权贵的眼里不过是一群草芥蚁蝼,说杀也就杀了,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但我们若想杀他们,却是千难万难,即便得手了,砍下了他们的脑袋,也一样会被长安权贵所利用,依旧是长安权争的牺牲品。你想想,我们死了,做鬼了,还免不了做他人获利的牺牲品,还要被那些权贵们榨干灵魂,你甘心吗?你在阿鼻地狱里能安息吗?”
毛宇轩若有所悟,隐约猜到伽蓝想干什么了。
“所以,你打算暂时放过楼观道,利用楼观道和陇西李氏等关中权贵们的力量去诛杀仇敌,是吗?”
“我们要寻仇楼观道,必然会挑起沙门和道教之争,其结果是两败俱伤。”伽蓝的眼里掠过一丝森冷杀意,“你想想,谁有绝对力量铲除楼观道?”
“皇帝。”毛宇轩月兑口而出。前朝有两个皇帝毁佛灭道,天下皆知。
伽蓝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毛宇轩却是暗自惊悚。伽蓝的报仇手段太残忍了,先是让权贵们互相厮杀,挑起内争,这是要死人的,要连累无辜,血雨腥风在所难免,当帝国风雨飘零之际,皇帝肯定无法容忍,必然出手,到了那一刻,幕后推手楼观道恐怕就难以独善其身了。
“你十万火急赶赴敦煌,是不是打算借助明公之力,先行布局?”
“布局?”伽蓝苦笑摇头,“以我们的实力,除了顺流而下,在风浪中拼死挣扎外,还有布局之力吗?去年,明公不但没有拯救我们,反而拱手让出了西北,可见明公为了保全裴氏的权势,无视我们的生命,断然抛弃了我们,这种情况下,你还指望明公伸手相助?他不杀我们就算顾及当初的香火之情了。”
毛宇轩紧锁眉头,当即质问道,“你要背叛明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利益,明公会以我们这些悍卒为亲信?我无意背叛明公,但我要生存,所以迫不得已,我只能认敌为友,只有这样我们能具备的价值,而明公会继续利用我们,以我们为亲信,如此我们能左右逢源,在夹缝中艰难生存。只待时机成熟,我们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天下。”
毛宇轩惊讶地望着伽蓝,旋即又露出欣慰笑容,“好,突伦川的风沙当真有效,不但治好了你的病,还让你的智进一步。”
“报仇不是以一己之勇血溅五步,那是武夫所为。”伽蓝淡然笑道,“杀人于无形,让仇人互相厮杀,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叫报仇。”
毛宇轩长叹,“娘生前说过,不希望你变成一个阿修罗。”
“你以为我愿意做一个阿修罗,让娘在九泉之下担惊受怕?”伽蓝脸色骤冷,忿然说道,“人要杀我,我岂能束手就缚,引颈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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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驰约莫二十里,遇上龙勒鹰扬府的卫军,为首者,霍然是鹰扬郎将王辩。
火把如林,照亮了黑暗。年近天命之龄的王辩满脸沧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刚毅而沉稳。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和累累战功虽然没有给这位悍将以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势,但出身关中京畿之地,官宦之家,历任两朝的老将军还是无怨无悔忠心耿耿地戍守在西北边陲,为中土的安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伽蓝飞身下马,摘下护具,恭敬施礼。虽然两人是忘年之交,但伽蓝对这位老大哥非常尊崇,不敢有丝毫怠慢。
王辩上下打量了一下伽蓝,这缓缓下马,走到伽蓝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关外形势如何?”
“比想像的严峻,但若要解决,却也没有想像的困难。”
王辩冷峻的面孔上慢慢露出一丝浅浅笑容,“如此甚好。粮草辎重可到了龙城?”
“途中相遇。”伽蓝回道,“虽然龙城可以坚守长时间,但一旦失去魔鬼城的支援,旦夕可破。”
王辩迟疑了片刻,问道,“除此以外,别无援军?”
伽蓝没有说话。王辩来自关中普通官宦之家,若想在仕途上走得远,必须得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这种人正是楼观道所青睐的对象,楼观道可以做为中间人为其升官加爵牵线搭桥,所得的回报当然丰厚。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暗中帮助楼观道操控西北局势的就有王辩,否则王辩不会有此一问。
“我在经过太阳谷的时候,曾看到两百多头颅堆砌道中。”
伽蓝这句话让王辩的脸色稍稍起了些变化,“你可曾遇见老君殿的寒笳羽衣?”
“她在魔鬼城。”
伽蓝简明扼要,不再多说一个字。王辩所知有限,给予楼观道的帮助大概也就是那支护粮军队,所以他不想知道得太多,而伽蓝也相当知趣,绝不多说一个字。
“冯帅和王帅都在卫府等候消息。”王辩伸手相请,“劳累了,稍后老哥哥请你吃酒。”
伽蓝笑笑,在王辩转身的霎那,低声说了一句,“楼观道机关算尽,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输得一干二净。”
王辩面无表情,仿若不闻,不过嘴角那一抹笑纹却把他此刻的心情暴露无遗。既然输了,那就对不起,连本带息一起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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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府大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炭香,但室内的气氛却异常冷肃,就连站在屋外的卫士们都感觉今夜的天气格外冷,冷得让人颤栗。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端坐于豪华案几之后,削瘦的面庞凛若冰霜,灰白长眉下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此刻却像刀锋一般寒气四溢,锋芒毕露。
武贲郎将王威气质儒雅,神态平和,他既不像冯孝慈与生俱来就有一股名门望族的高贵和倨傲,也不像出身寒门的王辩那等刚毅和谦恭,他出身大族,却因为庶出而不得不努力拼搏,他有今天的地位,很大一部分源自自身的努力,靠的是文韬武略一身真本事。
伽蓝滔滔不绝,把西土局势的剧烈变化做了一番详细的分析和推衍,终得出结论,并提出了一系列建议。
冯孝慈和王威并不掩饰自己对伽蓝的欣赏,两人当着鹰扬郎将王辩和卫府长史的面,直接与伽蓝商讨对策,这实际上就是把伽蓝当作了心月复,引为卫府的参谋从属。
“皇上在东都。元留守在弘化。”王威说道,“无论是禀报留守府,还是急奏东都,时间上都来不及了,所以某认为伽蓝的计策可行,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契苾歌愣,守住龙城,确保丝路畅通,继而让鄯善鹰扬府坚持到明年春天。”
“这种缓兵之计根本瞒不了契苾歌愣。”王辩断然反对,“假如射匮可汗带着突厥大军攻占了白山,直接威胁罗漫山南北,那么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和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完全可以说服龟兹和焉耆等国,联合吐谷浑人一起攻打婼羌,如此婼羌必失,我大军必定全军覆没,所以当务之急是撤退,让鄯善郡府、鹰扬府即刻撤回敦煌。”
“没有皇上的圣旨,谁敢撤?”冯孝慈冷笑,转目望向伽蓝,“你凭什么判断突厥人不敢攻打婼羌?”
“现在有谁知道我大隋军队即将再次远征辽东?”伽蓝反问,“既然没人知道我大隋即将发动第二次东征,那突厥人拿什么保证开春之后,我河西大军不会远征三千里直杀且末?契苾歌愣为什么要率部投奔大隋?还不是因为他预计我河西大军一定会在明年展开反攻?”
“但明年河西大军根本无力远征。”王辩苦叹,“这时候坚守鄯善还有什么意义?”
“撤退的命令必须由东都来下。”冯孝慈说道,“坚守鄯善的意义就在于给东都足够的时间做出决策,而我们则不至于因此背上丢城失地的罪名白白赔上这颗头颅。”
众皆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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