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安王还坐在书房里,望着木架上撑着的银铠甲出神。铠甲已经被洗净擦干,整整齐齐地挂在架子上,此刻在烛光下,正发出铮亮白光,隐隐绰绰地仿佛还裹带着战场的硝烟。安王的眼睛,盯着那虎头盔沿下的黑色阴影。那个位置,如果有人穿着,应该是人脸的位置……
安王此刻揣想的,正是清尘的容颜。
太象了……
安王缓缓地用手撑住额头,听见自己沉沉的喘息。清尘,会是祉莲跟沐广驰的儿子吗?是的,他心里那么强烈的感应,没有任何理由,就是直觉,清尘一定是祉莲的孩子。
那么,祉莲,你到底在哪里?你是否还活着?你回来吧,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伤心。
他缓缓地起身,走向铠甲。抬手,落下,指尖上冰凉的温度,仿佛清尘那张冷凛的脸。
唉,安王幽幽地叹了口气,清尘,你若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我一定让你做世子,即便你没有权谋,我也会让你做世子,因为,我答应了祉莲的,我再也,再也不会对她食言。
“咚咚咚”叩门声轻响。
安王沉声道:“进来。”
踏进门里的,是刺竹,轻声说:“我看见灯亮着,姑父你还没睡么?”
“睡不着。”安王的情绪有些黯然。
刺竹低声道:“您别担心,公主不会有事的。”
安王悠然一笑:“我担心这个干嘛?!”
刺竹愣了一下,不言语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安王轻声道:“初尘喜欢清尘,都看得出呢。”
“清尘却未必喜欢她。”安王的眼光还停在铠甲上,说:“他心思缜密,在初尘公主身上打着长远算盘也不一定。”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姑父。”刺竹闷声道。
安王看了刺竹一眼,说:“没什么好担心的。”缓缓地走过来,坐下,沉声道:“如果他觉得娶了公主才是最稳妥的保障,只要他提出来,我可以去劝皇上改旨赐婚。”
没想到安王在这件事情上都有如此大气,刺竹松了口气,不禁怅然道:“那肃淳怎么办?”
“跟公主联姻,是皇后为自己打算,肃淳只能接受;解除婚约,那是皇上为大局着想,肃淳也只能接受。这门亲事,皇上、皇后都不会吃亏,初尘喜欢清尘,也不会吃亏,那么吃亏的,就只能是肃淳。这就是政治,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安王淡然道:“再说了,他也不见得吃亏,反正他不怎么乐意娶初尘,要是清尘提出来,或者初尘自己提出来,他还正好解月兑了呢。”
“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想了。”安王摆摆手,悠然道:“我劝你啊,不要插手,顺其发展。”
刺竹低头,不说话了。
“你呀,就是太老实,”安王忍不住笑道:“说白了,就是迂腐。”看了刺竹一眼,问:“还有别的事情么?”
刺竹恭声道:“如果王爷允许,我想借端午,邀请沐家军在江上赛一次龙舟。”
安王默然片刻,轻声道:“请淮王来观赛?”
“正是。”刺竹回答。
嘿嘿,安王轻笑道:“你想看看沐家水军的气势?看看淮王的胆识?还想借这个机会,让清尘更了解淮王的真面目?”
“这是你和淮王的较量。”刺竹低声道:“王爷,比比你们的气度,让清尘看看。”
“好!”安王朗声道:“明日你过渡,协商停战一日,双方赛龙舟,把我的亲笔书信带过去,请沐家军交予淮王,请他来观战。”他沉声道:“我告诉他,我会亲自督赛。”
在安王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刺竹应声回答:“是!”
第二天早上,刺竹才到渡口,就听见初尘在叫:“你怎么又来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你老跑过来做啥?!”
“我来送信的。”刺竹说:“安王修书给淮王,希望停战一日,端午两方举行一次龙舟赛……”
话没说完,初尘就拍手称好:“安王叔真是善解人意,成天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趁着过节,大家都热闹热闹多好!”正欢喜雀跃中,忽听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初尘回头,嘻嘻一笑:“少主。”
“恩。”清尘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刺竹有些目瞪口呆,初尘是何等乖张之人,被沐清尘教得服服帖帖。这才过了一个晚上,“少主”就叫得如此顺溜了,敢情,真的忘记自己是公主了,只把自己当婢女?!他一把扯过清尘的胳膊,拉到一旁,轻声问:“你们昨天,怎么睡的?”
就知道他紧张这个,清尘想笑,拼命忍住,故意逗他,含糊道:“就这么睡的。”
“哪么睡的?”刺竹脸都红了。
清尘笑起来:“你去问初尘。”
“她是女的,我怎么问?”刺竹急道:“到底怎么睡的?”
“月兑了衣服,床上睡的呀。”清尘死扛到底,就是不说重点。
刺竹鼻尖上渗出汗来:“你们……”
清尘笑得肩膀都抽动起来,然后正了脸色,淡淡道:“我们没在一个营帐里。”
刺竹这才长吁一口气,转向初尘:“世子已经好多了,能下床了,说过几日便来看你,他可记挂你呢……”
“他怎么会记挂我?”初尘可不糊涂,也不领情,当即反驳道:“他又不喜欢我。”
“他喜欢你。”刺竹正色道:“你是他未婚妻啊。”
“你不用提醒我,”初尘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又没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退亲了也不一定呢……”
刺竹可没有作罢,依旧说:“世子很关心你的,能走动了就说要过渡来看你。”
“他是想会会射伤他的沐清尘,”初尘撅着嘴,说:“他就是不甘心被清尘射了,觉得丢脸。”
“不是……”刺竹还在坚持。
“赵刺竹!”初尘忽地恼了,大声道:“我和肃淳两个人都不着急的事,你干急个什么劲?你不就是为肃淳好,想肃淳得我母后欢心么?告诉你,我们两个不来电,强扭的瓜不甜……你别老在我跟前叽歪,你再说,可就变成是你关心和喜欢我了!”
刺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支吾道:“怎么是我,不是,不是……”
清尘在一旁憋笑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赵大将军,你的灵光呢,见到女人就不灵了?”
“说不过你们。”刺竹见势不妙,赶紧走为上策。
初尘可没打算放过他,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兴致奇高地问:“龙舟怎么个赛法?”
“两边各出三个队,在江心比赛,六个队中先过线的龙舟属于哪队,就算哪队赢。”刺竹步伐飞快,只想把初尘甩掉,这个公主要是来了兴趣,就跟橡皮糖一样黏着不放,若不是为了肃淳的未来,他可不想去沾惹她。
“清尘,”初尘回过头来,说:“你们一定会赢!”一反头,正好看见刺竹皱着眉头望着自己,于是虎起脸道:“谁让你这么看我的?治你忤逆之罪!”
清尘缓缓地跟上,眼光望着地面,似乎有心事。
初尘蹦蹦跳跳地过来,笑嘻嘻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命令他们输,谁有胆子赢?!”
清尘瞥了初尘一眼,说:“你先回营帐,我跟赵将军有话说。”
初尘想留下来,扭捏了一阵,看清尘似乎不太高兴,只好嘻嘻哈哈地去了。
“为什么要赛龙舟?”清尘慢慢地转身,走向渡口,遥望着对岸宽阔的平原之地,轻轻地觑了觑眼。
刺竹淡然道:“端午么,热闹一下,这些士兵长年打仗在外,也放松一天吧。”
“这不是理由。”清尘冷声道:“你想刺探水军实力。”
刺竹笑了一下,并不否认:“你有这种怀疑,很正常。”
“要是我,就不会答应安王的要求,打仗就打仗,瞎折腾什么,”清尘漠然道:“但是,决定权不在我,让淮王定夺吧。”
刺竹缓缓地侧过身来,朝向清尘,低声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清尘眼皮一抬,凛冽的眼光刺过来,扎在刺竹脸上。
“虽然你是习武之人,但你也是归真寺的弟子。我记得,归真寺的寺规,弟子要颂佛经、修禅悟。仅从你父亲来看,虽为武将,却不是杀戮太重,我想你若如他,也有善念。可是,天下不定,战事频繁,百姓始终要经历浩劫,为什么你会如此固执,不肯为天下百姓担待一点呢?”刺竹徐徐道:“你的心里,关心沐家军显然超过挂念百姓,但是你为什么不能把眼光放得更加开阔一点,想想江山,想想未来……”
清尘淡淡地回答:“生逢乱世,只求自保。”
“舍身成仁呢?”刺竹幽幽道:“你父亲能够做到的,你却不愿。”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赵刺竹,要不要伟大崇高,不需要你来教我。”清尘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寒气:“我爹能做到的,你能么?”
“我当然能。”刺竹决然道:“大丈夫不求无愧于天地,但求无愧于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