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掌门将我丢给楚修竹接住,厉声道:“去后山,务必护她周全!”
他满面通红,额头青筋隐隐,表情怪异,似乎每说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最后一个“全”字竟然破了音。
我知是情况不妙,脑中登时轰的一声乱作一团,千般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却还是楚修竹处变不惊,她低低答应一声,抖开手中衣裳将我囫囵裹住,拉着我手足尖一点便要离开。然而刚刚迈步,韩掌门却又低叫一声且慢,踉跄着赶到我们面前,分别塞给我二人一粒药丸,神色凝重地嘱咐道:“……不……不要活着落在……魔教手上!”
楚修竹一愣,眼中立即蒙上一层水雾,抓着药丸那手紧握成拳:“掌门放心!”说罢再不迟疑,拉着我飞速跑向屋后松林。
那松林虽然颇具规模,其中也不乏枝叶繁茂的百年古树,然而毕竟在青阳派内,树木生得并不紧密。我们进了林子之后仍可清楚看到外头明晃晃的火炬松枝,听见不远处的呼喝询问、刀剑相交之声,旁人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林中有人,这里根本不能久留。
楚修竹四处看看,突揽着我一跃而起,伸手搭住头上一根手臂粗的松枝,借力向上一翻,二人仿佛娴熟的体操运动员一般,高高纵上树梢,无声地隐入重重枝叶之中。
我二人脚下还没站稳,她又在树上一蹬,随着劲风,带着我轻飘飘落在毗邻的另一棵大树之上。喘息片刻后,又借着风声掩护,再次跃向不远处的一株苍松。
夜风呼啸,她又走得极小心轻盈,若不细看,便以为只是劲风吹得松涛阵阵,却绝想不到有人正在林间穿梭。
跳跃间,突听到外头有人用千里传音的功夫沉声道:“青阳派的门人听了,我魔教今日来,不为前尘往事,乃为了寻一位故人!尔等若将派中女眷尽数交出,待寻得故人,我们便就此离去,我家主人定不会为难于尔等!”
那人声音浑厚,洋洋洒洒一段话说完,竟气都不喘,闻之仿佛近在眼前,足见内功之高。
楚修竹脚下不停,对那声音恍若未闻,眼中的水雾却越来越浓,翻过四五棵树之后终于支持不住,两行清泪沿着面颊滚滚而下。
我轻声问她:“他们要找谁?”
楚修竹摇头,咬牙低声:“刘婶已被杀了!”六个字之后,竟是呼吸粗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刘婶一直在厨房帮工,我虽久不在山上,却也是认识她的。一想到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竟已不在,我亦是胸中郁郁,不由沉默不语。
快到后山山顶时,松木便稀落得再不能飞跃。楚修竹带我滑下树干,躲在树后捡了土疙瘩抹在我脸上身上,边抹边颠颠倒倒地低声道:“魔教趁夜施放毒烟,中毒者不能动用内力,若勉力催发则痛苦无比,师叔爷和师父都中招了……这几天江湖豪杰齐聚青阳,魔教教众定是混在其中入了青阳镇,那么人数一定不会多……可是单打独斗起来就未必占得了便宜。后山道路隐蔽崎岖,易于逃遁,魔教定然会在那儿布置设防,然而他们必定人手不足,我们想法绕过去,逃到山下有人家的地方,他们便没奈何了……”
说着说着又是鼻音浓重,泪水再次洇了满脸。她抬手胡乱擦去,一张小脸变成了花猫一般:“若碰不到人是最好,若碰到了人,你只一口咬定你是来帮厨的。你年纪小,又是内力全无,说不定能放你一条生路。”
我点点头,抓住她袖子轻声道:“咱们跑得出一个是一个。若你能跑得出去,千万莫要回头来寻我,省得两个都交代在这儿,不划算的很。”
楚修竹强笑一声,拉起我道:“我答应了要护你周全,就定不会食言!——放心,我们一定逃得出去!走!”
她拉着我跑跑停停,将要越过山头时,突闻得连声爆响,山顶随之腾起黄烟阵阵。楚修竹大惊失色,按着我后颈将我掼在地上,自己也伏在地上,用手臂掩住口鼻,又向我使眼色要我照做。
我也学她使袖子遮住口鼻,暗中却偷偷深呼吸几次,仔细闻那黄烟味道。
这并不是我悍不畏死,而是我一没有半分内力在身,二是这几年经多了虎狼之药,身体早产生了耐药性,寻常剂量的砒霜都不能奈我何,更别说这已经被劲风冲淡的区区毒烟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气味在肺子里回味片刻,辨别出这毒烟正如楚修竹所言,有闭锁经脉的作用,然而却没什么大的毒性。一旦中毒,只要老老实实坐着,不强行运功,多喝些茶水,过得几个时辰毒性随尿液自然排出,这毒也就算解了。
看来魔教并不打算要了所有人的性命,找人一说,恐怕是真的。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楚修竹,又偷偷模出韩掌门刚刚塞给我的药丸,手上用力,捻破外头裹着的丸衣,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苦杏仁味扑鼻而来,我皱眉将药丸扔在地上。看来药丸里头藏的就算不是毒药,也是极厉害的刚猛药物。
我当然相信韩掌门会拼命保全楚修竹性命,不会当真给她毒药害她丧命,正如我不信他也会将我看得那么重。思及此,再想到他方才对楚修竹说的那句“尽力护她周全”,我不由得有些后背发凉。
如此不合常理,他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黄烟随着呼啸的夜风很快消散于无形,为稳妥起见,楚修竹又等了一会才拉我起来,我二人匆匆整了整衣衫,再次跌跌撞撞地奔向山下。
然而我们的好运却没有一直继续下去。不到盏茶功夫,突听到前方一个声音沉声道:“两位姑娘,请随我走一趟。”
随着说话声,一人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一身黑衣,以黑布蒙面,手持一柄极宽极长的铁剑,虽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却仍可看出此人年岁不大,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
楚修竹怯怯停下,抖着声音哽咽道:“大,大爷,求求你放了我们,我们只是过来帮几天厨的,和青阳派没有干系啊!”说着痛哭失声,整个人都抖作一团,脚一软跪在地上,“大爷您行行好,念在我和我妹子孤苦伶仃的份上……”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请跟我走一趟。”
楚修竹哭得更加大声,我心领神会,也跪在地上,身子尽量挡住那人视线,低低地劝她:“姐姐你别哭……”又转头向黑衣人软声哀求,“大哥哥你行行好,要不我留下,让我姐姐走……”
那人沉默半晌,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就在这一刹那间,楚修竹突然从地上弹起,抽出腰间软剑,如一支离弦的利剑向黑衣人飞射而去,剑刃寒光闪闪,如灵蛇一般直指他面门!
黑衣人低喝一声:“来得好!”也不见他动作,上半身竟生生错开两寸,侧身堪堪避过剑芒,手中巨剑一翻,用剑身横着击向她左肩。
这却是手下留情的招式,若这一招用的是剑刃,她的整条左臂便就此废了。
楚修竹闷哼一声落回地上,半跪着身子挡在我身前,扬头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淡淡道:“你就算没有中毒,也是打不过我的,放下剑,跟我走罢!”
楚修竹咬牙道:“打不过也要打!”打字刚刚出口,她再次揉身扑上,一柄软剑舞得如月华漫天,剑剑直指黑衣人身上要害,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实招,哪个是虚影,端得是虚实莫辩,气势逼人。
那人终于移动脚步,守着方寸之地与她见招拆招。他出招虽缓,却每每能够后发先至,每一招都实打实地招呼过去。楚修竹避之不及,又碍于他兵器沉重不敢硬接,只得与他缠斗在一处,须臾间二三十招过去,竟不能越过那人分毫,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你先走!”喊罢竟是合身攻上,剑招陡然变得凌厉凶狠,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我苦笑一声,还未待说话,黑衣人却先沉声开口:“在我之后,还有高手专门候着漏网之鱼,他的功夫更胜我一筹。你连我都打不过,你这妹子又是毫无内力,就算侥幸过了我这关,也必不能全身而退,你又何必执着!快快弃剑跟我回去,我家主人定不会伤你们性命!”
说罢剑芒一吐,只听铿的一声双剑相交,楚修竹蹬蹬蹬连退三步,被我急忙扶住,一低头,竟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我忙伸手探她脉搏,急道:“你已中了毒,别再打了!”边说边捏住她手臂向她使眼色:硬拼不行,我们还可以智取!
楚修竹惨笑一声甩开我手,使袖子擦了擦血迹,前跨一步横剑当胸,仍是将我挡在身后:“再来!”
黑衣人似有震动,他注目楚修竹良久,又看了看我,再看向她时,目光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只得一人,若你现在施展轻功逃走,我手上抓着你妹子,定然是追不上你的。”
楚修竹冷笑一声,昂然道:“同门情谊,你这魔教狂徒怎能领会!少废话,出招!”
黑衣人继续道:“你若现在逃走,日后还有机会为你妹子报仇,若是非要和你妹子绑在一处,你们二人今日必死无疑。”
我长叹一声:“这位大哥说得对,我刚刚所言也句句真心,师姐,你走!”
楚修竹的声音依旧沉稳:“共死好过独活,至少我问心无愧!”
黑衣人沉默片刻,也横剑当胸:“打赢我,我就放你们走!”
楚修竹娇叱一声,再次合身扑上。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两柄长剑上,双剑一刚一柔,一快一慢,斗在一处却是软剑招招紧逼,巨剑节节败退,全不复方才进退之势。楚修竹不欲恋战,十几招之后故意卖了个破绽,胸前空洞大开,那黑衣人竟也上当,压上一步举剑就刺,楚修竹长笑一声:“来得好!”左手搭住他前伸的右手,整个人借力一转滑到他身侧,手中剑芒突然再涨数寸。只听嗤的一声,黑衣人胸前应声划开一道寸许深的血口!
楚修竹一愣:“你……”
我连忙上前拉住楚修竹手臂:“多谢大哥成全,我们走!”
黑衣人捂住胸口半跪在地,楚修竹站在他身前,迟疑片刻,也声若蚊蝇地开口:“谢谢。”
黑衣人扬起脸,一双黑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暖意,他竟是在笑:“魔教狂徒也是有感情的。你……你们好自为之。”说罢手一撑地,保持着跪姿滑回阴影之中,须臾之后,竟是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楚修竹向着黑暗注视片刻,便再次带着我飞奔。许是顾忌那黑衣人说的话,她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提气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之后喘息更加粗重,仿佛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顿了顿身形,勉强带着我隐入树下的阴影,落地时脚步踉跄,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我反手扶住她,低声劝道:“别再运功了。我们已经走了足够远,再有不到一里路就能看到人家,我扶你下山!”
楚修竹点点头,将软剑收回腰间,抓住我手低笑道:“若能成功逃过此劫,我就带你去见……见我今天去见的那个人。”说着,嘴角又渗出一丝血来。
我心中酸涩,一边架着她慢慢往山下走一边用袖子替她擦去血迹,面上挤出几分笑意:“好啊,我记下了,你可不能食言!”
她低低咳嗽一声,又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只是你别笑话我,他天生是哑的,不能说话。”
我也笑道:“既不能甜言蜜语,师姐却依旧对他青眼有加,可见那位哥哥确是人中龙凤的,我可是等不及要见他一见啦。”
楚修竹笑了笑,还未开口,突闻身后一声怪笑,一双冰凉的枯爪极轻极柔地搭上我和楚修竹后颈,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生生挤到我们中间,桀桀笑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哥哥,我也想见一见呢!”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额际一直划到右下嘴角,面上皮肉每动一下,刀疤便仿佛豆虫一般跟着在脸上轻轻蠕动。他声音也仿佛蛇一样黏腻冰冷,一张口就是一股浓重的腥气,偏偏却做一身酸腐书生的打扮,长衫纶巾,腰间插着一支判官笔,叫人看着便觉着头皮发麻。
他笑得十分开心:“瞧我找着什么?两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小丫头!”边说边凑过来,喷着粗气嗅嗅我脖颈,又转身对着楚修竹如法炮制,乐道,“好啊好啊,都这么香,等着主人挑完了,剩下的那个就给我做小新娘!”
说罢手上加力,不知制住了我们什么穴位,我顿觉四肢麻痹,竟连舌头都不能动上一动,不由惊恐万分,心中一片凄凉之感。转眼去看楚修竹,她稍比我好些,尚能挣扎抬手抠那怪人手爪,只是动作迟缓无力,不具任何威胁。
怪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捏着她脖子拎起来晃了几晃:“你这丫头忒没眼色,就凭你现在这样子,就算我没抓到你命门,又能拿我怎样?还是老老实实随我回去,咱们早早把事儿办了,也好过在这里蹉跎!”
谁料他话音未落,楚修竹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脸上迅速变黑肿起,不多时便是坑坑洼洼的青紫一片,一双眼睛被肿块挤得只剩豆粒大小,顷刻间便再不见清丽佳人的模样。
我情知她是趁刚才抬手之际,偷偷将掌门给的那粒药丸吃了,心下不由得一松。
那怪人自然不知其中蹊跷,以为她是中了什么致命的毒药,急得将我掼在地上伸脚踩住,从怀里模出几副手铐脚镣来,咔咔几声将她扣住,又俯身对我如法炮制,而后重拎起我二人哼道:“脾气再硬又能如何?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主人!我就不信,你们还能在这会儿工夫死了去!”
说着足下一点,带着我二人拔地而起跳上树梢,几个纵跃便转回青阳派正殿房顶,迎着夜风轻飘飘落下,将我俩往地上一扔,大笑道:“韩荀老儿,这两个丫头已被我抓到,现下由不得你不说了!”
侧眼望去,只见韩掌门一身血污地委顿在地,肩上琵琶骨被一柄薄刃的钢刀径直穿过,牢牢钉在地上,仅剩的左手手掌被一人踩着,看形状,手骨应该已经被踩得粉碎。
他轻叹一声:“我什么都已经说了,你们还要我说什么?”
那怪人笑道:“自然是请掌门大人赐教,究竟哪个才是夏涵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