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北,瘴气丛生的热带雨林。
兰武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落满枯枝的森林中走着。在出境之前,边民曾给他指路说,向前20里就能找到一个镇子,然而,他却在茫茫的丛林中迷失了方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镇子的所在了。
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他又缺乏辨认野果、野菜的能力,只得忍着饥饿不停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每一刻,他都觉得自己可能要一头倒下,然后就此长眠不起。
不,我一定要活下去,雁子在等着我呢,还有我们的孩子……兰武峰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
“雪皑皑,夜茫茫
高原寒,炊断粮……”
一缕歌声隐隐约约地飘过来,传进兰武峰的耳朵时。一刹那间,兰武峰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现在所呆的地方,是境外,而这歌声,分明是在国内时所熟悉的长征组歌的曲调。
“有人吗!”兰武峰向着歌声飘来的方向大声地喊着。
对方没有回音,歌声也嘎然而止,似乎是被兰武峰的喊声惊动了一般。随后,兰武峰听到不远处有人在树丛中走过的动静,但没有人走出来,也许是担心兰武峰会对他们不利。
兰武峰迟疑了一下,拼出最后的力气也唱了起来:
“塞北的狂风,吹硬了我们的筋骨;
南国的烈日,晒黑了我们的臂膀……”
“是知青吗!”对面终于传来了一声呐喊,兰武峰唱的,正是知青中最流行的一首歌曲,这是知青们的身份证。
“是,我是知青!”兰武峰应了一声。他听出对面的人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显然不是缅甸人,而是他要寻找的境外知青。他心里一放松,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瘫软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兰武峰缓缓地醒了过来。他觉得有个人正在用汤勺往他的嘴里喂着米汤,这热乎乎的米汤给了他一些能量,让他得以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张女性的脸,看起来大约二十四五岁年龄,但却带着一些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成熟与饱经风霜的感觉。这位姑娘身穿没有领章的绿军装,头戴一顶没有帽徽的绿军帽,腰里扎着武装带,这是10年前很典型的红卫兵的装束,兰武峰对此并不陌生。
不过,无论是她身上的军装还是头上的军帽,都已经是破旧不堪,打了许多个补丁了。有的补丁上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痕迹,兰武峰能够猜出来,那应当是陈年的血迹。
与红卫兵不同的是,姑娘的武装带上卡着一个人造革的手枪套,里面插着一支镫亮的五四式手枪,这枪绝不是高仿的玩具。
兰武峰又扭头向四下里看了看,他看到自己躺的地方是一片林间的空地,在空地中间点了一堆篝火,几十名男男女女坐在篝火边上,他们的装束都与眼前这位姑娘差不太多,只是有些人没有军装,只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六七个流动哨,手里端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警惕地巡视着周围。
很显然,这是一支武装力量的宿营地,刚才兰武峰听到的歌声,应当是这些游击队员们自娱自乐的表演。
“你是谁?”兰武峰问道。
姑娘放下手里的勺子,反问道:“你是谁?”
姑娘的语气中带着一些霸气,与她腰间别着手枪的形象倒也吻合,很像是《渡江侦察记》里那种女游击队长的气质。
兰武峰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便回答道:“我叫兰武峰,是云南的知青,你叫我峰子也可以。”
“知青不是都回城了吗?”姑娘接着问道。
“是的,我回了城,碰上事情,又逃回来了。”
“碰上什么事了?”
兰武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请问,同志,我现在是在哪?在云南,还是在缅甸?”
“你当然是在缅甸。”姑娘说道,“我们是缅北红色知青旅延安连的,我叫齐月,是延安连的连长,边上那些都是我的战友。至于你嘛,现在是我们的俘虏。”
兰武峰苦笑着问道:“齐连长,我又不是你们的敌人,怎么就成了俘虏了?”
“你如果不是敌人,为什么会叛国逃出来?”齐月问道。
兰武峰道:“谁说我叛国了?”
齐月道:“不是叛国,你跑出来干什么?”
兰武峰道:“你们不也在国外吗?”
齐月道:“我们是来支援缅甸人民的革命斗争的,你又是干什么来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国内的情况,现在已经不搞上山下乡了,你如果不是犯罪分子畏罪潜逃,根本不可能跑到这里来。”
兰武峰道:“我的确是畏罪潜逃跑出来的,不过,我没犯罪。”
齐月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中似乎还带着几分顽皮,让人觉得这才是她的真实面貌。像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现在生活在国内,应当是天天抹着珍珠霜,挽着男友的胳膊去逛商场的。
“说说看,为什么没犯罪还要畏罪潜逃?”齐月说道,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放了你。”
兰武峰知道,不把事情说清楚,肯定是无法得到对方信任的。既然这里已经是境外,他也不用担心会被群众扭送到公安局去了,于是,他把自己与安雁之间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
齐月又问了几个细节,察觉出兰武峰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她皱了皱眉头,说道:“这都是什么爹啊,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兰武峰叹了口气,说道:“主要是门不当户不对,我是个个体户,她爸是县长。我们俩太不合适了。”
“一个县长就很了不起吗?”齐月轻蔑地说道,接着,她又关心起安雁的情况来了:“你跑出来了,你女朋友怎么办?她一个人,还有了孩子,怎么生活啊?”
兰武峰道:“我有一个非常仗义的朋友,我把女朋友托付给她,是完全能够放心的。”
齐月点点头道:“人一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能够把生命、财产和未婚妻都托付给他,真是很难得。”
兰武峰道:“国内的事情,我倒不用担心了,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活下去,我女朋友还在等着我呢。你能帮助我吗?”
齐月问道:“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帮助你?”
兰武峰道:“我对国外的事情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我想先在缅甸呆下来,等到过些年,万一国内的政策改变了,也许我还能回去的。”
齐月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是对于回国这件事情并不抱希望。不过,她也没有去刺激兰武峰,只是说道:“现在要在缅甸呆下来,也不算很难的事情,只要你能弄到钱,买通一下哪个地方政府的官员,弄个当地身份就可以呆下来了。”
兰武峰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你们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在和谁打仗?”
“和缅甸政府军,他们一直在围剿我们。”齐月道,“本来我们已经占领了附近的孟固县城,形成了武装割据。可是上个月缅甸政府军向我们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我们寡不敌众,被迫撤出来了。”
“你们为什么要和政府军打仗?”
齐月自嘲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兰武峰莫名其妙。
齐月道:“我们这支知青旅,是由当年从云南跑过来的知青组成的。我们最强盛的时候,占领了缅甸东北部三分之一的地区,在这里搞土改,建立红色政权。可是,这些年来,政府军不断地向我们施压,而国内过来的人越来越少,于是我们的力量就越来越弱,现在知青旅已经被打散了,我们这个连队,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和组织取得联系了。
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国内现在也不支持我们的斗争,两国政府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官方的联系。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为谁而战。”
“齐连长,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回国呢?”兰武峰问道。
齐月凄然地说道:“回国,哪那么容易?当年我们都是偷跑过来的,这么多年,档案、户口全部都注销掉了。如果回去了,光是审查就能让我们掉一层皮。”
“那……你们就打算这样一直漂下去了?”
“不,我们会一直战斗下去。”齐月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在为祖国保卫着西南大门。如果缅甸政府敢对中国有什么不良企图,就让他们先过我们这一关。”
说到这里的时候,姑娘的脸上现出了一种自豪的神色,这是一种殉道者的自豪,一种视死如归的自豪。
兰武峰默然无语,他扭头看了看整个营地。他看到,营地里的知青战士们一个个面容削瘦,但脸上神色都与齐月一般。
在国内,随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被放弃,人们越来越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来,政治理想逐渐淡漠,对于幸福生活的追求日趋强烈。说这是信仰的缺失也罢,说这是人性的回归也罢,总之,那种为理想而献身的口号,在日常生活中已经越来越少了。
然而,在这缅北的大山里,却还有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还保留着十多年前的革命激情,仍然在为理想而战。
“齐连长……”
“你叫我齐月,他们都这样叫的。”齐月说道,“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那好,齐月,我现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你们连队能不能先收下我?”
“你会打仗吗?”齐月问道。
兰武峰点点头:“我接受过一些军事训练。”
“那好。”齐月说道,她起身拿过来一支步枪,交到兰武峰的手上,说道:“这支枪是田军同志的,他上个月牺牲了,你接过他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