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叔,这交给我就行了,你就放心吧。”
“刘婶,厨房我看着,保证不给你断了火,你先歇会儿。”
“何妈妈,你别客气啊,我有的是力气精神,不过是扫个地擦个桌的,我能干得了。你也忙了一年了,这大过年的,多陪陪你家妞妞吧。”
“说什么辛苦啊,这么冷的天,我借着这个机会,活络活络身子,我还得谢谢您呢。”
未长成的大男孩,特有的清清亮亮的声音响个不停,小小的身子,在几个院落中,来来去去,几乎把眼里能看到的活计都包圆了。
大冬天的,谁不想躲在温暖的房间里,火炉边。
大过年的,人人都想着休息,团圆,洗去一年的疲惫风尘,全家相聚共欢。
有个这么自觉,如此热情的大孩子,事事抢着干,大家客气了几句,倒也正中下怀,也能心安理得地歇一歇。毕竟,这孩子命都是大伙儿救回来的,他即这么知恩图报,这么懂事乖巧,大家也不用多不好意思。
不过,这样坦然地接受帮助之后,上上下下的人,倒还真是越瞧这小叫花越顺眼了。不再那样简单,只把他当一个捡来的麻烦,不再只是事不关己地给一些点无关紧要的照顾。有事没事,也会笑脸相迎。家里有过孩子的,也会翻箱倒柜,给他找几年前孩子的旧衣服,针线甚好的,也肯把他那大大的衣裤,帮着改小改合身些。厨房里的刘婶,也会记得把那过年的好点心,好菜食,给这孩子留一份。
完全无要求,不需回报的善意太奢侈,但付出足够多的话,至少不会完全没有回报。
仅仅三天,这个小叫花,就已经和上上下下的仆佣,相处得比较熟络亲近了。
而这家的主人,则是在三天之后,才第一次正式招他相见。
三天来,忙忙碌碌,几乎没有一刻停息的小小男孩,现在终于穿上了一身稍为合身点的衣裳,有些忐忑地走进了内院。
这是数日大雪后,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老爷带着少爷,舒服地坐在院子里头哂太阳。
老爷并不老,不过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五观端正,神色温和。
老爷姓韩,是个商人。在城里有好几家铺子,名下还有商队商船,听说在外地,似乎也有许多生意。虽说比不得什么巨富豪商,在这小城里,提起大成号,倒是人人听说过。
韩老爷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产业,也算是个有福之人了,只是夫人早逝,只留下一个独子,老爷又一直不曾续弦。所以这偌大家宅,其实也就只有这一大一小,两个主子。
人口即简单,规矩自然少很多。小地方的商人之家,也没有太多讲究,不分什么内外。一声通传,他这个小叫花,也能直入内院。
老爷半闭着眼睛,倚在躺椅上享受久违了的阳光,偶尔睁目,微微侧头,带着笑容,看看靠在他身上,眯着眼,半梦半醒打瞌睡的的少爷。
阳光,华裘,垫得厚厚的大躺椅。
大雪之后的万里骄阳,皮裘挡尽严寒,身边的火炉永远带来温暖,这样的舒适,当真催人入梦。
小叫花垂下眼睛,隔着老远,就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规规矩矩地说:“给老爷请安。”
“你抬起头来!”声音温和,却也仅仅,只是温和。
男孩默默抬头,阳光下,大躺椅上的老爷,目光却还是留在少爷那在阳光下,炉火边,睡得红扑扑的脸上。
他一声不出,只静静地看着。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韩老爷的面貌。
三日前的夜晚,他跪在灯影雪光中,恭敬地不敢抬头细打量。
而老爷也只是随口淡淡说一句:“好好养着,莫再伤了身子,倒白费了这小家伙的一片好心。”便抱了少爷回房去了。
此后三日,他时时辛苦忙碌,却半步不敢轻越雷池,竟是直到现在,才算真正被主人叫来瞧瞧,看看。
韩子施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卑微的小小身影。
如此瘦骨支离,即使被姜汤热粥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这早已在苦难中百孔千疮的身子,也需要更多的休养和照料。
可是他,却在刚刚被救回一命的时候,就不顾身体虚弱,在别人欢庆年节,笑语休憩之时,支撑着瘦小的身体几乎扫完了各处院落的积雪。
那个夜晚,在星光流火中,看见这孤零零的影子,拿着比他人还高的扫把,站在阴影里,雪地上时,他也是有些吃惊的。
这几日来,看似不闻不问,但这小小身影的全部忙碌,所有努力,他其实是看在眼底的。
天下的叫花子,多是吃过许多苦头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干活,会干活。
适应了随意的乞讨生活后,人总会变得懒惰,散漫,很多人其实已经过不了严谨规矩的正经人家日子。许多年青力壮的乞丐,情愿讨饭,也不愿找个正经的,长久的活计。
大户人家的仆役,生活的规矩,干活的方式,都是有讲究,有学问的。这种粗活,这种生计,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虽说他家里不太讲究,但终究不是小门小户,规矩总还是有一些的。
这孩子这样小而瘦弱的身子,其实不堪劳乏,而长年的乞丐生活,也让他其实并不懂许多干活的技巧。
但胜在他十分勤劳肯干,胜在他极之聪明肯学。每回别人做事,他总是小心地在旁边,默默观察,细细铭记,然后在一遍遍重复的辛劳中,学习着,进步着。
数日间,看不出一丝乞丐的散漫,没有现出半点对繁重劳动的不满。还能让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他,接受他,并不嫌这个小孩抢了自己的活计,完全没想到,一个过份勤劳肯干的人,也许会威胁到他们本来的职位。
这小孩暗下的苦功,真是让人感叹。
能做到这一点,实是极能吃苦,也极愿上进的人。
难得的是,不管身上多辛苦,心中多迫切,这数日来,他只是埋头干活,从不做半点略微出格的事,虽然言行都对恩人充满着感激,却从不会借着感恩,就贸贸然跑来求见,随便大表忠心。
相比聪明,这份耐心和沉着,更是难得。
韩子施微微笑笑,看看身边宝贝憨睡时圆圆的脸蛋,自家这个糊涂懒惰的孩子,可是拍马也不及人家十分之一。
不过……
他目光终于凝注在那小小叫花的脸上,这么小的年纪,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能学会,这样的聪明和沉稳。
他眉眼间,升起淡淡笑意,却又有些飘忽:“我刚听说,这几天,你都在忙上忙下,一个人把老马他们几个人的活都抢了。”
小叫花低下头:“小人也干不了什么,只是想出点子粗力气,略略报答……”
“胡闹,诺儿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累死自己。我家里还能少一个干粗活的人吗?你小小身子,刚缓过来,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韩子施提高了声音,正色训斥着。
他知道这样辛苦的活计,这孩子足足干了三天,这孩子其实也是干给他看的,并且也相信着他什么都知道,否则,这些天,这孩子也不会只是老老实实,低头干活。
只是做戏要做全套,即然一边要做施恩不望报,一边要披肝沥胆,感恩戴德,这种好说又好看的美事佳谈,出一桩也无不可。
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人心里到底想什么,其实不必计较太多,最重要的,是他在做什么。
一个聪明又且肯干能干的人,一段确确实实的恩情,接纳这样的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忽然提高的声音让靠着他小睡的孩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前头似乎跪了个人,于是懒洋洋揉揉眼,看了看。
那人对着他一个头磕下去:“小人受了少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只是心安理得,在这里白吃白喝,岂不是如同畜牲一般,小人虽人小力微,只能做些粗浅之事……
小少爷韩诺已经懒得听下去,晕晕登登地又要扒在父亲柔软的肩上接着享受这阳光下的酣睡。
韩子施却轻笑着说:“诺儿,你救回来这个人很能干活,我们家过完年,本来也要雇几个杂工,你看,就他,怎么样?”
韩诺一愣,这才提起精神望去。
跪在十几步外的小叫花微微震了震,却又立刻深深叩首:“小人一定会尽心歇力,做牛做马,报答老爷少爷。”
这样努力而卑微的表示,并没有人让小少爷感动。或许,年纪太小,一直被呵护的人,根本还不懂这些人情事故。
他只是很直接地问:“我们要不留下他,他就会死,对不对?”
韩子施愕然扬眉,这一直被他牢牢呵护的孩子,竟也知求生之艰?聪明地看清这样的生死挣扎,却又愚蠢地直接说明白,把这场本来很不错的恩义戏份破坏得只剩利害得失。
小叫花僵木地跪在地上,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冰凉的。
是的,他要是不能留下来,等着他的,就只有死。
戏文里,评书中,落难的人被大人物救了,总是收义子,当女婿,送钱送房送女人,但那只是戏。
真实世界里,就算是到正经大户人家当个仆佣下人,都不是容易的事。
人家哪怕要买人,也是要通过正式的官牙,只买身体健康,做事勤快,身家清白,性情温顺的人。象自己这样的小叫花,就算到人市上插标自卖,也很难卖出去,就算有去处,也大多不堪得很。
大人物随手救个人,自有下人去处理,大人物未必放在心上,未必记在心头,甚至未必有空去看一看,问一问。
一如,那个夜晚,他打着寒战,用冻得发青的小手,扫了全家的雪,这位老爷,也并没有在大年下的快乐夜晚,分出一点时间,多问他一句,多看他一眼。
他并无怨尤。谁也不曾欠着他。人家救他一命,已是大恩。
这艰难世道,何处无人冻饿而死。再柔软的心肠,也没有那个财力救济天下,也没有那个精力,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吁寒问暖。
他再怎么赖着,躲着,总有好起来的一天。主人家就算再厚道,也不过是送几吊钱,两件衣服,就让他离开。
他一个卑弱的孩子,在这样的冰雪人间,也不过是多活些时日,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只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讨好每一个人,所以他做好每一件事。
人们看着他白日勤快无比,谁知道他夜间,蜷着小小的身子,忍受着长时间超负荷劳作的阵阵酸疼。人们见他对人总是笑颜相对,谁知他深夜里,仿徨惊怖,唯恐这刚刚尝到的温暖,转眼又变成寒彻身心的冰雪。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要聪明,要肯干,要让每一个人喜欢,要证明他虽然小,可是能干所有大人的活,他虽然不符合大户人家收家人的条件,但他可以干得比一头牛还要多,他可以比一只狗,更懂得感恩,更知道忠义。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可是,这样简单的真相,被那个披着华裘,衣食无忧的少爷,淡淡一句揭穿时,他的一切努力,便只剩一场图谋。
可是,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他僵硬地跪在那里,自懂事起,他就是个叫花子。数年来,他不是没有得到过一时的救助,他不是不曾试过苦苦哀求,期盼能有新的生活,然而人们最多只是随手相救,却绝不会愿意长久地接受一个,幼小,瘦弱,天知道有没有因为贫寒困苦而拖出隐疾暗病,又来历不明,户籍不清,且根本干不了什么重活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的教训,让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恩义,没有无条件的慈悲。想要得到认可,就要表现自己的价值,想要被收容,被接受,就要让人知道这是值得的。
实际的行动,比千万的感恩都有用。
他不认为,这一切有什么不对,然而,那位少爷,他的救命恩人,这样淡淡问一句,却让可以厚着脸皮,扒着别人的大腿乞讨,没有收获就不放手的他,莫名地一阵难堪。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阵低笑声响起。
高高在上的韩老爷,低低地笑起来。并不高昂的声音,听在小叫花耳中,却似是决定他命运的巨鼓。
“没错,小诺越来越聪明了,要是不留下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留下他吧。”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入耳,小叫花颓然向后坐倒,一直支持着他的勇气仿佛在这一刻,消散尽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仿佛这几日来,所有的辛苦,所有的负累,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让他的身体软弱得再无一丝力气。
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然而,是惊喜太过巨大了吧,这一刻,他竟只剩下了惊,而忘记了喜。
没有不悦的斥责他不够真诚,也没有宽容地劝解,叫他不要过于多心。
因为,不管老爷还是少爷都不需要为小叫花的谋算生气,区区草芥的一切心机与谋算,都不值得大人物为之挂怀,介意。
他的性命,他的未来,他数日来的全部付出与努力,终换来真正能救他性命的轻飘飘一句话,算是如愿以偿,功夫不负苦心人了吧?
他只敢让自己心神失常了极短的一个瞬间,便立刻跪好,努力地忽视着胸口处,翻滚着的,陌生而奇妙的感情,恭敬地看向那沐浴在阳光下的两个主人。
懒洋洋的少爷,象猫儿一般,蜷在老爷的怀里继续睡。
年富力强的老爷,微笑着,温柔地轻轻拍着他。
很多年后,他曾忆起,这一片阳光下,自己心间,莫名的冰凉。
忽然间想到,原来,这么多年,他人生所有重要的转折,都是因着他。
他的险死还生,他的身份转变,他的前程,他的命运,他生命中,一切至关重要的变化,都是因着那个人。
但于那人而言,一切,都只是随手,随意,随心的一句话,都只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在当时,那个小小的叫花只是很恭敬很诚恳地磕下头去:“老爷少爷的大恩大德,小人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那一天的晚上,他悄悄躺在床上,依然全身酸痛,只是这一次不再忐忑惊怖地担忧着,茫然未知的前路。他只是用被子蒙着头,小声地哭泣着。一直一直,痛哭着。
这些年的苦难,这数日的煎熬,这终于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一切一切,都在这个无声的夜晚,化作泪水,尽情流淌。尽管,他依旧小心地压抑着嗓子,不肯让人听到。
尽管,窗外笑语隐约,遥遥有烟花破空之声,他却只是在黑暗里,躲在他的被子里,一直一直,痛哭着。
那一年的正月,小城的人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比往年冷得多,路边冻僵的叫花子也多出许多。
那一年,城北的韩老爷做生意赚了大钱,买了好多烟花,让他家小少爷,整夜整夜地放。从初一到元宵,全城的人,都能看到那样的灿烂辉煌。
过完年后,衙门里开印,韩家管家韩富领着个瘦小的孩子上衙门里登记入册。
那个没名没姓,永远只会被人叫臭叫花子,烂土狗的孩子有了一个名字,叫韩忠。
就象韩富,韩贵一样,标准的仆佣名字。
他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从此,他的名字,记录在奴籍贱册上。
不过,谁又会在意呢。
能活下去,比良民的身份更重要。
他高高兴兴地在卖身契上,用力地一按。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当奴才,过安定的日子,吃一口安乐饭了。比之许多人,想当奴才而不得,这样的人生,可算幸福吧。
(作者闲话:关于文章的更新时间问题,一般,周一至周五,我会是下午六点之前更新,也许会因为某些意外原因推迟几小时。但正常情况下,我应该不会断更的。周六和周日,因为我大部份时间,都不在家。因此不能确定更新时间,象今天晚上,就是将近九点更的,而且还是尽量提前回家,才能做到的。周末,我只能说是尽可能争取,能尽早回家更新,不至于停更。
另,昨晚的开频歌会好热闹,对一向出了什么大场面我说,是巨大的考验。还没开始歌会,我就开始紧张了,念起致词声音僵硬无比,但还来了很多朋友,有了很多惊喜啊。发现原来我和猫腻是同一天生日,哈哈,好巧。发现,原来YY的歌神们,唱歌居然那么好听,让这五音不全,荒腔走板的家伙,羡慕无比。发现主持苍狐出奇地厉害啊。发现,原来要做好的广播剧,真的不是对着文字朗诵那么简单的事。对比一下,我的初致词,真是让人惭愧啊。昨晚真热闹,很快乐,哈,只是今天我整天都是晕乎乎地想睡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