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楼中人来说,让一个新生儿长大成人,如此简单的事,在那个蛮荒而遥远的时代,其艰难是难以想象的。
许多人家生了十多个孩子,最后能好好长大的,不过三四个。就是帝王之家,王侯子弟,婴儿们的夭折率也并不低。
民间贫寒人家,自出生就没有母亲,又无祖父母,或其他亲友相助,只有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又当爹又当妈,还要操劳生计,其间艰难,可想而知。
诸般操劳煎熬之下,韩子施最终发高烧病倒床头,木屋冷被,身旁只有一个婴儿,无人闻问。
这样幼弱的身子,这样什么也做不到的困境。阿汉很无奈,也难得如此烦恼。入世轮回,生命于他,谈不上多么珍贵,生死本来也无所谓。就连别的同学在意的课题,任务,他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肉身的父亲,在这人世间,可能比他更无助,更需要支持,需要帮助,才能活下去。
他不得不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幼弱的嗓子都嘶哑了,哭得那床上晕晕沉沉的男子挣扎着从阎王手里逃回来,强撑着抱起这饿了一天一夜的孩子。
然后,韩子施慢慢好了起来,而一直对生死全不在意的阿汉,终于开始用较积极的态度面对这一世的人生。至少,他得好好活着,活下来,另一个人才能一起活下来。
他从来不会见死不救,何况,是这个肉身的父亲,即入人世,那人间伦常,世间孝道,也该是他遵守的规则。
然而,仅仅活着,远远不够。
韩子施带着他挣扎谋生,一边行商,一边养育他。那一场瘟疫忽如其来,而遇上劲节,更是意外之极。
小楼第一大神医平静地对韩子施说明他的病情,只有旁边的小小婴儿知道,这些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
然后,阿汉历世以来,第一次开始认真练功了。
以前的所谓天下第一神功,他也就是无可无不可,随随便便地练练而而已,现在练得太勤了,反而与那神功当年特意为贴合他性情而设的主旨相背,效力远不如以往诸世明显。
但另一方面,因他悄悄练习地次数甚多,身体对内息的掌控,于细微处的运用,却远比以往诸世那种空有强大力量,但动则失控要强上许多。
真要助韩子施支撑病体,增强生机,并不需要天下第一强的内力,只要力量足够,而在运用方面,并无差错,也就够了。
一年又一年,韩子施一直带着他。
幼小的他,日间被父亲或背在背上,或缚于怀中,晚上则睡在同一个被子里,气息相融,肌肤肤相温中,无数次,他的力量悄悄在引导着韩子施体内的生气,无数回,他的真力在一点点赶走韩子施血脉中的阴寒。相比以往诸世因为力量强得过份,反而害他唯恐伤人,都不怎么敢使用。这一世,他的力量从最微弱,威力最小时就自然地用在韩子施身上,从最初的效用不显,到后来,一次次把韩子施从鬼门关拉回来,身体对力量的感受和运用,更是如臂使指,从不曾有过地应用自如。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是韩子施沉静少言嗜睡的儿子,跟着韩子施,追随着商队,小小年纪,已走遍许多地方,看过很多世情,尽管,他理应小得什么都不懂。
可是,那一回,有人轻蔑地管韩子施叫奸商,那么小,那么小的他,就一直一直跟着对方,一直一直认真地说:“我爹不是奸商。”
对着这么小的孩子,人家打不能,骂不听,竟是生生叫他烦得无可奈何,承认错误,以几乎是祈求的口气说:“好好,你爹不是奸商,我错了。
人们都羡慕地说:“老韩,你这儿子真孝顺。”
可是,世人的赞美与他无甚相关。
这不是伦常规则,为人子者,应该做的事吗?
当儿子的,怎么能让人家冤枉父亲,何况,韩子施确实并不是奸商啊。
那个夜晚,韩子施,一个人跑出老远,痛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红着眼睛,回来装没事人一样带着他睡觉。
他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耳力多么可怕,正如阿汉不明白如此简单且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会让这个自妻子亡故后,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如孩子般痛哭,但这并不妨碍他小小的身子,在那熟悉的温暖卫护里,安然入睡。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点点长大,这些年中,也发生了不少事,渐渐成功的生意,渐渐形成的基业,渐渐再不会有人轻蔑地管韩子施叫奸商,而会客气而热络地喊,韩老板,韩东家,韩老爷。
但那些事,通通与阿汉没有关系,他看到的,听到的,通通都记得,却又如水过石上,其实并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什么痕迹,唯一不同的,只在于,偶然间,他显露出他超常的记忆力,和与小小年龄不相符的力气。
知道自己儿子的不同寻常之处后,韩子施并没有过于惊喜,他沉思良久,然后很郑重,很郑重地对阿汉说:“诺儿,你要答应我,在别人面前,绝不要显出你记性好,力气大的本事来,好不好?”
他的儿子还小,那些复杂的人性,复杂的道理自然是不懂的,只是,这孩子有点死心眼,且很听话,只要答应了,肯定会做到的,这一点,他倒也不担心。
他不知道,阿汉其实是懂的。
几世历尽,世情翻覆,他一一看在眼中,早已不是数百年前,那个的小男宠,虽然,那些人情世事,就算是懂,依然不理解,就算是看得明白,也只如看着遥远而拙劣的戏文,不会有半点感触。
但他至少是知道,超出寻常人太多太多,好出普通人太多太多,总是会招来灾难的。
以往数世,因为过于出众的容貌,而遭遇的那一切,他不理解,但多少是知道的。
因为过于强大的力量,他所面对的背叛,阴谋,暗算,他不理解,但总算是明白来龙去脉,不会如第一世那样,生死之间,都是糊涂的。
到了第五世,他刻意选了寻常容貌,寻常出身,就是练习神功,也只是无所事事中,不经意而成。
但是偶然间显露一二,却也叫家人看他的眼神,如对怪物,从此少有亲近之意了。
这一世,他的神功几乎都是为韩子施一人而练,可他从来不会告诉韩子施,他身怀强大的内功,尽管,他从不欺骗。
其实,他早就知道,早就懂得,这个世界的人,会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会说,象因齿焚身,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是人才,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让人忌让人嫉让人谋算的东西,但是很明显,这个世界的人,价值观从来是与他不同的。
数百年前,傻乎乎的小男宠,似乎在一次次教训后,渐渐学会保护自己了,尽管愚笨的他只会用沉默少言来做拙劣的掩饰,尽管,不擅长作伪的他,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显露出一二远超常人的本领。
儿子记忆好,力气大,会让韩子施有些欣慰,也记得小心为他防范,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知道儿子那强大的几乎如同怪物,妖魔的力量,又当如何呢?
阿汉从不去想象那些事,他只是记性好得出奇,好到可以清晰得记着许多许多年前,第五世的亲人,小心翼翼,供着他,又怕着他,渐渐遥不可及的过往。
或许,他也从没有真正亲近过他们,因此,也肯定不会难过的吧,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是可怕的。
这一世,对未来,他不做任何猜想,他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他已经习惯了韩子施的日日呵护,他已经习惯夜晚彼此体温的交融。
相对这个尘世来说,小楼人是无情的,而他,其实一直是小楼里最无情的一个,但无情之人也是会有习惯。
小楼人看这个世界的凡人,也许都只是落后野蛮,不值得同等对待的存在,而漠然如他可能更过份,也许他看人,就如同看石头一样。
但就算是一块石头,天天揣在怀里许多年,染了自家的体温,自己的气息,也是有感情的。
那么就让一切如旧,就让这习惯永远保持吧。
不懂撒谎做假的阿汉,只是这样沉默,懒散,嗜睡地,享受着韩子施的纵容。
但改变终是来了。韩子施在渭城定居,韩子施接来了当年的旧仆,韩子施终于可以给儿子一个安定的环境。
他为人重情,对当年的旧仆十分大方,旧仆们也以极大的忠义来回报这位主人。享受着今日的安逸,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幸运,尽管他们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安逸富贵,得来有多么不易。
韩子施爱护儿子,完全不照大户人家的规矩来,虽然不再如时那样父子同床,但住在一个屋子里,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堵墙,那还是必须的。
就这样,韩子施还空落落好多个夜晚,睡不着,而儿子三天两头,半夜睡着觉就忽然间爬到他床上的事,也让他窝心不已。
但孩子长大了,过于依恋父亲,寸步不离,是要让世人笑话的。他并不指望儿子辛苦的成大名,立大业,但太过背离世情,也易为世情不容。
他总是要为儿子着想的,更何况一年又一年,他虽然发病少了,却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体靠不住,当然的日日相依是没办法,现在,是该开始让儿子渐渐适应,新的生活了。
所以,心里再高兴,再这样软绵绵,暖洋洋,也不得不佯训儿子几句,只得这么多年宠得习惯了,再训也摆不出严厉的面孔来。虽然,他完全不知道,阿汉固然习惯了某种相依的温暖,但一次次半夜爬上床共睡,更多的还是为了他的身体。
再后来,阿汉在街上捡回了一个险些冻死的小叫花子,那个孩子曾经先叫做韩忠,后来叫做凌松泽。
他是韩子施之后,第二个让阿汉开始习惯的人,他是代替韩子施,从此夜夜与阿汉相伴的人。
(泪,我不知为什么,新年刚到,我这边市中心,几天内,居然两对面,轮流来回地停着电,我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的肺炎打了一个礼拜的吊针,吃了半个月的药,才好了两三天,为什么,转眼又重新复发。停电打乱全部写稿安排,才好两天,又开始咳个不停的儿子让我的情绪都要崩溃,我更不明白,快过年了,家中至亲,为什么非要吵个翻天覆地,所有人都弄得不愉快,种种意外,种种纠结,搞得周末还是只更了一章,说任何理由都象是借口,而不说又更觉交待不过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