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有些老实傻气的乡下姑娘,同样谈不上倾城绝色,却因为青春年少,即使只是寻常的清秀容颜,在阳光下,也依旧灿烂亮丽的容颜。
那一瞬,高高在上的吴王陛下,是不是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连大名也没有,只是被唤做妞儿的少女。
儿戏一般强抢民女的胡闹,是不是因为,他忽然间,想要抢回流逝的时光,想要弥补曾经的遗憾。
那个哈哈大笑着,拖着晕头转向的傻姑娘,满城飞奔的男子,那个有着强大力量,无比权力的男子,现在,他可以强抢民女,他可以胡做非为,任何他看到的,想要的,就可以得到。所有的人的非议,满城士兵的追捕,都不可能阻碍他半分。
但是……
苏贵妃眼中泪光晶莹,他早已不是她的大牛哥,他抢来的女孩,叫做方真,不是妞儿……
其实就连今日的皇宫里的苏贵妃,其实也同样不再是当年的妞儿了,不再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与不甘。
无论她怎样的平淡守拙,不涉是非,她已经变了。
不管他如何平易近人,怎样不喜奢华,他坚持不肯伪造家谱,他告诉所有人,自己就是个种田的,甚至亲自在皇宫里种菜,但其实,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
纵然总是忍不住去追忆,去回昧,但就算是她们自己,也不会真的愿意,时光倒转,回到当年,去做曾经单纯的他与她。
她慢慢地走上前,替吴王把褪在一旁的袍服披上:“阿牛哥,你总觉得对不住我,怎么就不多想想,要是没有你,我会是什么下场,以前的那些事,我和皇后都看淡了,就只有你老放在心上,一时意动,反误了个无辜的小姑娘。”
吴王笑笑,是啊,是他自己一时糊涂了,当年旧事,没有放开的,其实是他不是她。过去的事,追不回来,补偿不了,就算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少女,再怎么宠爱厚遇,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这世上,怕也只有这个女子,肯跟自己说这样的真话,会这样真心实意地点出他的错,却又只是为他好。
“好了,我知道那丫头也挺无辜,不过,跟皇帝有这么一番传奇际遇,多少还是有点好处的。再说皇后已是许了她想离宫随时可以走,是她自己不愿走。她不走,我自然也不拦着。我宫里多一人不嫌多,少一个也不嫌少,留着她,我自也不会亏待。”吴王语气随意,漫不经心。一个陌生少女的人生,是不值得他多费哪怕半点心思的。他是明君,是英主,他行善政,护百姓,但君王行的,是护万人之道,君王的仁德,反映在天下万民的祸福间,而不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某个单一老百姓身上。即使是明君,在自己的一时痛快,偶尔肆意,与一个无辜少女的平静生活之间,也一定会选前者。即使是仁君,每一条政令都惠民济民,不代表他不会因为心情不痛快,就把一群只是单纯想要巴结皇帝的九品女官,直接罚去做苦役。
苏贵妃知他性情,倒也不好深劝,哪怕是她这样比较老实,谈不上什么见识,仅仅心地善良的女子,这些年来,多少也有些明白,君王之仁和妇人之仁,是完全不可放在一起并论的。
她只是为吴王话里的某些信息,而有些微微的惊奇。皇后宫里,那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就算皇后许了方真将来自由,方真又不肯,那应该也是不久前的事,皇上怎么就知道了。
她迟疑了一下,却没再多问。或许她是宫中妃嫔里,唯一真正了解帝后之间微妙关系的人,他们两个,只要彼此不闹得太僵,她就不想多事。
至于方真肯不肯走,倒是无所谓的事。
一个平民少女,忽得皇帝青眼,看着这华丽宫殿,人上人的生活,不想走也不奇怪,这也算人之常情,不是什么值得指责的事。更何况,她被皇帝看中过,就算出了宫,怕是也没有人敢娶她的,将来可以有的选择,其实少得可怜,留在宫里,倒也未必就是一个错误。
宫里多一个女人,少一个女人,真的不重要,哪个宫妃要为这一类的事操心,那纯属跟自己过不去,这辈子就别想心情好了。
所以,她只笑笑,继续为吴王理衣系带“皇上,无论如何,以后,可千万别做这样没谱的事了。”
吴王哈哈笑:“知道知道,以后绝不做这种作孽害人的事了。”
苏贵妃微微摇头:“皇上,我也不是什么滥好人,相比一个不认识的人,我更关心你是不是痛快,是不是开心,你是皇上,你曾为万民出生入死,受过那么多苦,现在贵为至尊,还如此俭省,都是为了百姓,就算让百姓回报你一二,要几个你看着顺眼的人来服侍你,也都是应该的……”
吴王诧异地看着她,不觉大笑起来:“你怎么也学会那帮子人拍马屁的满嘴好话了,小心啊,昏君可就是这么练成的。我还指着你能偶尔跟我说几句真话,不客气地说我这错那错呢……”
苏贵妃笑吟吟替他捧了冠带过来:“皇帝也是人,凭什么就只能天天累死累活,不能有一点私心,就不能偶尔任性一下呢,那些指望着皇帝是圣人,没有任何私欲私念私好的大臣们,全是脑子有毛病,古往今来,至少有一半的昏君就是被这种标准给逼疯的。”
吴王低头让她为自己戴上金冠,笑道:“这话你绝对说不出来,又是从那女人那边听来的吧,看看,流毒无边啊,你这么老实的人,都能被她教得说出这种话……”
苏贵妃哭笑不得:“不管谁说的,只要说得对就好。皇上,我只是怕这种事多了,坏了你的名声,皇后跟我说过,新朝初立,也不过是几年功夫,人心大概还没完全倾服,民间还有人在观望,朝中,有些臣子,可能也还以观察皇上呢……”
吴王心中有些温暖,为了那随手抢进宫的女子,宫里的女人们暗中又妒又恨又闹,就连皇后,也把事情由微不足道,闹到满宫惶然地给他添乱,也只有这个女子,全无杂念只担心事情对他的影响。
“傻瓜,你不要被那些官员士大夫,动不动挂在嘴里的规矩吓怕了。当年我初举义旗造反的时候,盼着天下英才来投,不得不被他们管头管脚,略说错一句话,就说会让天下英雄失望,稍稍走错一步路,就说我的声望要跌到地底下,其实啊,那都是当官的用来吓主君的手段,借着那些规矩,把君王框进他们的框子里罢了。其实啊,只要天下定了,只要我能给予他们的足够多,就永远不用操心手上没人用。或许确实有人对我失望,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通过为我效力而谋取荣华富贵,即使真有英杰之士弃我而去又如何,这世上,从来不缺有才能的人,缺少的是足够他们发挥才能的位置罢了。这件事,朝臣们自然会议论一下,几个重臣当然会有些批评我的进言,科道上也会有指责我的本章,但只要我不理,自然也就过去了。谁会抓着我不依不饶呢。有那时间,我们还要赶紧着讨论,江南的盐政,川北的减税,西凌的水患,那才是影响万万人的大事,一个小小乡下丫头被抢进宫?谁有那个精神多管,又不是哪家士大夫读书人家的女儿。”吴王微微冷笑。
“何况,我根本不是强抢民女啊,我带她进宫之前,可是问过她的意思的,你随便找任何一个当时的路人,官兵,还有那丫头的爷爷来问,看有谁会说我强抢民女的。”
苏贵妃苦笑摇头,皇帝客客气气问你,我喜欢你,我想带你进宫,谁还敢说不啊。
“就算官员们不说,民间议论总不好听。”
“唉,你都进宫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看明白,我是皇帝啊,皇帝是有很多特权的,你不知道吗?”。吴王得意洋洋地说“别人在街上抢了个女人,那是强抢民女,皇帝抢了个女人,那是这个女人好造化,好福气。别人在酒店调戏卖酒的女子,那是此人浪荡无行,道德败坏。皇帝来做,那就是人人喜欢的精彩戏文。别人要是抢了儿子的老婆,那是爬灰,那是**,皇帝要这么做,那就是流传千古的风流韵事,别人要是夺了弟弟的妻子,还顺便逼死亲弟弟又休掉自己的元配,那真是猪狗不如,可如果由皇帝来干,那弟弟肯定是愚蠢无能,有千般错处,配不起绝色佳人,皇后肯定凶蛮妒嫉,不配为天下母仪。所有试图阻拦他与弟妇相恋的人,不论是大臣,还是太后,不论是宫妃,还是亲族,那肯定都是坏蛋……”吴王慢慢扯出一个冰冷的笑脸“这就是皇帝,皇帝是超然于一切道德之外的,君臣尚且无狱,何况百姓,就连圣人都主张要为君王讳呢,所以,我放心得很。我是皇帝,该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到,但该我享受的权力,我也不会放过。”
“这也不是你会说的话。”苏贵妃讶异地看着他,只有女人在拿皇帝打比方的时候,才会总牵涉到女人,情爱这一类的事,“你这话肯定也是从她那听来的……”
吴王讪讪然,抚着额头做头痛状:“所以说,妖言总能惑众啊,我这么英明神武,听她那异端邪说听得久了,也会受影响啊”
苏贵妃忍着笑,替他把冠带整好。
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吴王对皇后,是怎样地又爱又恨了。吴王自己或许都不知道,皇后本人或许也未必明白,只有她,站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当年旧事,吴王始终耿耿,大男人心里放不下来,这些年来的冷淡,漠然,相敬如冰,都是自然的,只是,偏偏又不经意地在意着,注视着,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地不承认着。
就是昨日强抢方真,说是为了她,其实,更多的,还是为着吴王自己心间那一点不甘吧。
只不过,苏贵妃是绝不会就此点醒这个万事精明,只此一桩糊涂男人的。
她只是慢慢后退几步,看了看已经衣冠整齐的吴王,笑笑:“去吧。”
“去什么,我们这说得多投机啊,我……”
苏贵妃又好气又好笑,上前用力推着装糊涂的吴王向前去:“好了好了,大牛哥,别闹,快去吧,说得投机,那就等你把事情解决了,咱们重新说。”
“不就是几个女人斗成一团吗?这种事也要我去解决,我这皇帝还不得忙死累死。”
“阿沅是皇后宫里脾气最大的,又最年轻气盛,万一事情做得过了,大家都不好下台,你脸上也不好看,就去打个圆场吧,你自己也说,芳嫔多少有几分真性情,总不好叫她太吃亏。”
吴王被她又推又拖,又拉又拽地往外走,甚是好笑:“就你心肠好,人家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倒还挂着人家,放心,阿沅不会真把她们怎么样,太狠毒的事,那个女人做不出来。”
“我知道,皇后是好人。”
吴王哼了一声:“她是好人,我就是圣人了。她做不了这种事,不是因为她正直,而是因为她骄傲。”
“不对。”苏贵妃的语气很平淡,语意却是断然无疑。她停止了推拉,只是定定看着他,慢慢地说:“我知道她傲,就象,我知道,你其实也很骄傲,但是,我相信,她是好人,就象我一直坚信着,你也是好人。”
发现吴王似乎想说什么,她提高声音先一步拦住了他的话。
“皇帝不会是好人,成功的皇帝不可能是好人,好的皇帝,也并不需要是好人,这些话,你和她都对我说过,我知道你杀过很多人,其中不是没有无辜的人,我知道,你生气了,偶尔也会打死下人,重罚宫人,你还……由着性子,随便抓小姑娘进宫,可是,我还是知道,你就是好人。”
她是这样认真地看着他,这样认真地说,吴王讪讪地避开她的目光,干笑着说:“好吧,这算是一次比较成功的马屁,妞儿,这些年你还是有长进的。”
苏贵妃没理他的胡说八道,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说:“还有,我不是挂着芳嫔,我是挂着你的女人,挂着你多少有几分喜欢的女子,挂着你手下重将的妹妹。你说过,我认识的大牛哥,不会扔下自己的女人不管的。哪怕,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她,哪怕,她很笨,做了很多错事,他也不会对她不闻不问。也许她是需要一点教训,才会懂事,才会明白,但至少,她的男人,不应该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你是皇帝,可你,也是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丈夫,是我们的男人。我们错了,你可以教,我们不对,你可以罚,但是,我们需要保护的时候,至少你也应该在旁边。也许阿沅只打算教训她一下示威,可芳嫔是直性子,这几年又有些任性嚣张,最是忍不下气,受不得委屈,万一事情闹得太僵,结下死仇,就算是皇后不在乎,可毕竟都是你的妻妾,真闹得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将来为难的,还是你。就算是教训,苦头,还是适可而止地好。芳嫔虽有错,可是,说句公道话,这真不能全怪她。就是这么四面宫墙,就是这么多女人,就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心里还有家国天下,有着无数天大地大的事,只留一个那么小的位置,让一群女人抢夺,就算是九天仙女,也要变成泼妇悍妇了,这真的,不能全怪她。”
吴王终于深深凝视她,良久,才叹道:“即是九天仙女都会变,为什么独独你不变。”
苏贵妃嫣然一笑:“皇后也没变……”
吴王悻悻然:“那是个怪物,不要拿她跟正常女人比。”
苏贵妃低笑一声,却又悠然一叹:“其实,我变过,很久以前,我就变过。那时,我怨她恨她,做梦都在诅咒她,可一听说她来找我,又吓得发抖,不知道她要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我甚至打算赶在她找到我之前就自尽……”
吴王终于动容,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事,你……”
苏贵妃只是微笑:“幸好,上吊我怕死得太丑,投河我又下不了决心,否则,这黑锅,皇后就背定了,你与她只怕要反目成仇,当年那种局面……每回想起我因为自己的小心眼差一点贻祸天下,害了无数人,我就一身冷汗,十分愧悔。当时皇后与我第一次见面,她对我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一直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
吴王伸手,轻轻抚在她的肩上:“妞儿,我……都是我对不起你。”
苏贵妃笑着摇头,轻轻道:“去吧
吴王没再故意拖延,只是默默转身,大步而去。
苏贵妃一直送到宫门前,静静遥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曲廊重门之间。
身旁忽有一个声音低低响起:“娘娘太宽忍慈悲了,宫里的事,咱们这里素来是不管的,闹得再大,稳坐钓鱼台,只管看着便是,这风波也沾不上娘娘裙子角。”
苏贵妃摇摇头:“宫里争风,小打小闹无妨,真闹大了,谁都不好。皇后虽不怕事,但又何必多惹事,有足够的威慑就行了,真要结仇结怨,将来总是烦扰。”
“娘娘就是太为旁人着想了,这样以德报怨,只怕别人根本不领情,毕竟,这皇后之位,本来就该是娘娘的,却是叫那边倚权仗势,生生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