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房间里,楚濯漓陷在床榻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轻纱拢在床边,床中的人影清瘦的几乎看不到半点隆起的弧度,放在被外的手臂瘦弱纤细,青色的血管在肌肤下隐隐绰绰,令人心悸。
床边的楚濯霄冷静的坐着,默默的注视着床榻中的人,眼神黑沉沉的,看不出思绪。
她坐在桌边,斟着壶中的冷茶,两根手指拈着手中的杯,慢悠悠的啜了口,含在口中润暖了,才缓缓咽下。
一个睡着的,两个清醒的,房间里除了呼吸声,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两个人远远坐着,独守着自己的空间,不侵入对方的界限,不张扬自己的范围,无声的静默自己的地方,同样冷然的气质,偏又奇异的交融了。
她侧脸,正对上他投射过来的目光,清泉冰寒的目光。
举起手中的杯子,朝他的方向扬了扬,无声的询问着。
他沉默着表情,垂敛下眼皮,迟疑了。
取杯,倒茶,淅沥沥的茶水淋入杯子里,手指微弹,白瓷的茶盏从手中飞出,轻飘飘的旋向楚濯霄的方向。
他抬腕,轻巧握住,执杯就口,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饮到底。
看着他的动作,她无声的笑了,索性举起手中的水壶,虚空摇了摇。
下一刻,黑色的人影已坐在了她的对面,她手中的水壶已到了他的手中,斟满一杯,饮尽。
“聊聊?”她抬起眼,打破了房中的宁静,“能不能告诉我‘惊雷’‘雪魄’和‘桃花流水’之间的秘密?”
楚濯霄冷冷的眼神撇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
他,应该是不愿说,也不屑说的。
这个人,果然是极难相处。
她垂下眼皮,重新将视线放回了茶盏中,看盏中冷茶里,茶叶片片展开,针尖竖立在茶水中,房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中。
“‘惊雷’‘雪魄’上的印痕,就是‘桃花流水’曲谱的武功心法。”他突然的开口,让她拿着茶盏的手一顿。
没想到他会回答,更没想到回答出来的,会是这样隐秘的一个问题。
“武功心法就这么展露在外,果然是奇异的民族。”她窒了窒,低声感慨。
“‘佘翎’人员稀少,武功另辟蹊径,比之一般武功更加复杂神秘,为防止断绝传承,所有秘密基本都公开记载。”他冷冷的开口,低低的声音中依然没有更多的表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佘翎’族绝不允许任何外族人进入,一旦有人出族,就永世不能再入族。不遵族训叛出族的人,就会受到族中派出的侍卫追杀,直到致死方休。”
“‘琴剑双绝’二十余年前只是消失隐迹,根本不曾死去。”她抿唇,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一下下的敲着。
楚濯霄只是很浅的勾了下唇角,没有说一个字。
“楚大宫主不过二十四,楚二宫主甚至不满二十,若是‘琴剑双绝’死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事,又何来的弟子?”她侧脸看着他的容颜,“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琴剑双绝’老前辈还活着,为什么会丢失了‘桃花琴’?”
“十年前,师傅留下双剑,带着‘桃花琴’突然离开,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楚濯霄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听不起半分波澜,就像是一滩死水,只有那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下面的故事,他不需要再说,她已能全部猜透了。
十年前‘琴剑双绝’可能短暂的出门,却从此杳无音讯,十四岁的楚濯霄带着病弱的弟弟,不敢寻找师傅,不敢透露自己的师承,诚惶诚恐的练功,等待,等待,练功,直到三年前。
当“桃花流水”突然重出江湖的时候,楚濯漓不顾病弱的身体,仅仅一夜就赶到“定州城”,楚濯霄强势的夺取曲谱,却宁可冒着为人误会,成为武林公敌的险都绝口不提自己的师门身份,不是因为“清风暖日阁”宫主的高贵身份,而是因为他们想要寻找“琴剑双绝”失踪的真正原因。“桃花流水”的出现,本以为是线索,却将他们推倒了众矢之的的位置。
明知是计,他也不得不出手抢夺,因为那是师尊的曲谱,楚濯霄不能眼看着曲谱被许风初毁掉。
冷酷的男子,严苛的宫主,傲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喜怒不形于色,唯有在面对自己在意的血亲时,露出他的温柔,轻轻敲裂了所有裹在身上的冰壳。
她静静的望着楚濯霄,那双眼怔怔的,仿佛在想起了什么,眼神中飘起思绪的波潮,不由自主的扬起了一个笑容。
清纯,无害,还有些撒娇依赖般透明的笑容,一瞬而过,擦晃着楚濯霄的眼底。
“‘清风暖日阁’出现,是想借由‘桃花琴’追踪令师的下落?”她撑着脑袋,有些懒懒的。
他冷凝着脸点了下头,“‘桃花琴’是师傅当年走时随身之物,如今莫名出现江湖,我怎么可能不来?只是……”
“只是先是‘惊雷’‘雪魄’的传说沸沸扬扬传遍江湖,难免不是有心人处心积虑的计策,你们不敢打草惊蛇,才会暗中调查,当发现‘桃花流水’是真实的,你一定要拿到曲谱,借此寻找可能和‘琴剑双绝’有关系的人,对吗?”
“本以为拥有‘桃花琴’的人会与师尊当年失踪有关,可后来发现不过是尹府的主人无意从街头买到的琴,追踪师尊下落无望,唯有先拿回曲谱。”楚濯霄说话很慢,似乎并不习惯于与人这么对坐交谈,数次绷紧了身体,连声音都有些不自在。
但是他的眼神,又似乎透露着一丝讯息,想要与人相聊交谈的渴望。
太久坐于高位,太长时间身为主导者,他要事事周全,事事思虑缜密,小心谨慎,绝不能犯半点错误,自然心事也只能压抑在心底,这种感觉她清楚。
她没来由的信任倾岄,不也是这个原因么。
“‘桃花琴’会流落江湖,只怕……”她抿抿唇,摇了摇头。
随身兵刃遗失,“琴剑双绝”很可能已是凶多吉少,这种情况下,楚氏兄弟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唯有将一切隐瞒,即使被嫁祸也绝不解释。
“放出‘桃花流水’,设局拿走‘惊雷’‘雪魄’,为的就是那双剑上的武功心法。”她叹息,“这人,好深的心思。”
“何止。”楚濯霄忽然一笑,带着些许自嘲,“直到此刻,我们都没能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他说的没错,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能看到那幕后人的真面目。
“苏淡宁掌心厚实,五指粗短,怎么都不可能想到用琴弦这种武器,只有……”单解衣的声音至此,忽停。
楚濯霄斜挑的凤目中冷光清寒,与她相触时闪过一抹嘲弄,“只有会弹琴而且擅于弄琴的人,才会想到这样的武器,又因为自己月兑不开身,才会将这样的武器借由苏淡宁用出。”
对于他的敌意和嘲讽,单解衣只是平静着面容,没有任何回应。
一连数日没有人前来打扰,也没有了往日窗边房前探头探脑的人影,似乎整个‘定州城’的江湖人士都消停了。
没有满街的紧张感,也没有随处可见拿刀拿剑的豪杰侠客,‘桃花流水’带来的疯狂争夺,仿佛正在退潮。
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看到那隐藏在街头小贩中不平凡,能望见店家吆喝时眼中的精光四射,似乎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临。
楚氏兄弟没有离开她的房间,也没有与任何隐藏着的暗线联系,对于他们的盘算,单解衣没有过问,她只是每日放下所有的食物,然后飘身到树梢。
一壶酒,一轮月,一幕天,一夜。
不可否认,褪去了冰寒的外衣,楚濯霄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茶饭仔细的送到楚濯漓的手中,更衣梳头,都不需楚濯漓动手,小心谨慎的伺候显然是长久的习惯。
看着他手握着楚濯漓的发丝,仔细的梳理,认真的平放在他身后,给他膝头盖好软衾。
“凤翩哥,你帮我绑下辫子好么,她们梳的太繁琐,我不喜欢。”
“只要个大辫子吗?那我给你梳。”
“就知道凤翩哥对我好,他们都不乐意亲近我,好像我身上有毒一样。”
“他们敬你畏你,我是你哥哥,自然不需要躲闪。”
“那凤翩哥抱我进去。”
“好。”
酒不知何时已见底,她捏着空空的酒壶,发现今夜的月色竟也是惨白的光芒,一如她心头的颜色。
“解衣,让我懂你……”
“我在房中做好饭菜,等你……”
手紧,那酒壶,碎裂在手中。
黑衣,落在身边的树梢上,看着她身上碎裂的陶片,仿若未见,“单解衣,我有事请你帮忙。”
当楚濯霄的身体落下的刹那,单解衣轻轻吐出一口,面容已回复如常。
“让我帮楚二宫主压制寒气?”她平静的开口,随手拂落那片片碎陶。
“是。”楚濯霄重重一点头,目光射在黑沉窗边,“我身上带着的药快服完了,而你的方法无疑更不伤他身体,才来请你帮忙。”
“我以为,你会想办法把我押上‘清风暖日阁’关在他身边不放我离开。”她笑笑,有些懒。
凤目略闪,楚濯霄的唇紧抿,“如果可以,我真的会这么做。”
“好,我答应你。”随性的甚至不带思索,“如果我江湖游历无事的话,也考虑去‘清风暖日阁’坐坐。”
容易的,让楚濯霄都深感意外,毕竟这是真气引导,没有人愿意如此无私。
“别问我为什么,小心我反悔。”她笑着,不愿去深想,自己究竟是为楚濯漓艰难挣扎却笑对一切的态度所动容,还是楚濯霄那藏在眼中保护的温柔。
让她怀念的眼神。
“为什么不离开,以你的武功,带他回‘清风暖日阁’应该不难。”她抱着双膝,身体随着树梢上下摇动,很是惬意。
“我不能走。”他绷紧着脸,僵硬的迸出几个字。
“还想调查‘桃花琴’幕后人与你师父是否有关?”她皱了皱眉头,“如果‘桃花琴’是流落江湖被人买走,应该无关。”
“我不能放过一点线索。”
“随你。”她轻哼了声,“小心,被那人找上门,拿楚二宫主开刀,被他发现了弱点,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的。”
话音才落,衣袂声近,两人对看一眼,同时紧绷了身体,穿窗而入。
衣袂声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夹杂着太多的叫嚷声,呼喊声,追逐声,衣袂飘扬声。
楚濯霄将楚濯漓抱入轮椅中,单手扶在轮椅中,“这是怎么回事?”
前者的轻功很高,可是身后那杂乱的叫喊,则是各种层次皆有,以那人的武功,不该引起这么大的动静啊。
“快走,这人只怕是故意的,引群雄来这里。”单解衣忽然开口。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当楚濯霄刚刚靠近窗边,一片寒星点点从窗外打入,伴随着粉色的烟雾。
桃花瘴!
三人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楚濯霄想也不想,单掌挥出,窗框碎裂,他扶着轮椅,纵身而出。
当他穿窗而出的刹那,身边的单解衣已经看到了一片人影刚刚赶到。
好么,都是熟悉的面容。
“少林”“武当”“崆峒”“丐帮”个个都是金子招牌闪闪亮的掌门人,最前方的居然是许风初。
看到楚濯霄,显然众人也是一愣。
就在这一愣间,单解衣扬起掌风,朝着楚濯霄亮声,“还不走,我挡着。”
一句话震醒了所有武林高手,奈何还来不及上前,就被单解衣的掌风逼退,紫色的衣袂飘荡在空中,在楚濯霄远离的刹那飞身退去。
两人高深的轻功,等众人再想追,已是远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