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暂挺直了腰杆,请李厚山先坐,尔后坐上主位道:“李大侠上回走得匆忙,此来可有要紧事?纪小姐没再来作客吗?”李厚山凝重道:“确有要事!”遂将归一教纠结各派欲灭天南派的事说了出来,这些刚才他已跟薛茂麟等人讲过一遍,由于确定了归一教,他没提云刀帮,关乎邱仆承时只言是一名天南派弟子智退力敌,故而两次说来并没出入。薛暂惊闻归一教始时坐立不安,但很快发现其他人正不动声色观察自己,才镇定些,可让他拿主意又着实为难,心中一动,等李厚山一说完,假装沉着道:“想必这些李大侠都与二叔、二弟们商量过了,可有妥当的应对之策?”薛纵抢道:“也没有好的办法,大家都知道先祖与归一教有莫大的仇恨,都期待庄主来定夺、掌乾坤!”薛暂咳了声道:“事关薛庄存亡,该起群人之智,上下同心。”邱仆承暗笑,薛暂庄主没白做,在薛庄之位这油锅一滚,满身金黄,饶是薛纵咄咄逼人,也无力可施。
李厚山没指望他们两兄弟能齐心讨论个结果,续道:“李某此来一为报信,二为归还聘礼,可惜聘礼前日被一群绿林劫走了,甚是惭愧!”“聘礼?什么聘礼?”薛暂讶然道,他起先听到萧恪在天南岛还纳闷,只被归一教吓倒没来及相问。李厚山奇道:“庄主不知道?——二少爷送去天南岛提亲的重礼,只……”薛暂夹着怒气打断道:“二弟,你去求亲怎不跟我这庄主商量?好歹我也是你大哥。”薛纵满不在乎道:“这点兄弟自己的小事,不劳大哥用心。”薛暂气极,想到前日平白招来的烧身之祸,怒吼道:“哪个混帐惹的殷山寨的人?这群混蛋竟找到老子头上来撒野,是谁?打着薛庄的幌子可以乱杀人吗?”邱仆承这才知前日打劫的那班绿林是殷山寨人,他身旁的八人在薛庄皆有管束的众多弟子,或多或少会知道手下的作为。这些人一会儿寂静,从中走出一个面貌蛮横的大汉,毫无惧色道:“是我前些日子拍死两只殷山寨的苍蝇,这些东西不长眼睛敢跟爷抢娘们,活得腻歪了!”薛暂气得鼻孔一翕一张时,另有一名薛庄弟子站出来指着汉子鼻子骂道:“你一个沧浪派的外人藉着薛庄招摇撞骗,坏我……”薛纵插口道:“松邙既然投奔薛庄,就是薛庄的人。郝周,以后不许你们再说田松邙是外人。”郝周激愤道:“二少爷,我薛庄在江湖上以名门正派赫赫扬名百十余年,岂容得了这杀人如麻的邪魔歪道——啊……”他对着薛纵据理力争,正慷慨陈词,怎么也想不到田松邙已到他身后,突然给他一掌。
郝周口喷血瀑,直挺挺扑在地,背上赫然一个手印。众人哪料到田松邙突施杀手,惊恐和愤慨同现心头。田松邙提着手掌道:“那两只苍蝇就死成你这样!”薛暂火冒三丈,喝道:“你这妖孽……”田松邙只当他鸟叫,对着邱仆承七人道:“谁还想尝尝沧浪掌的滋味?”众人互视,一人挺身跨出。此人太阳穴鼓起,目光深遂,料是个高手,振声道:“沈某人来领教阁下的拍苍蝇掌。”薛暂想着田松邙狠毒,叫道:“小心,沈师弟。”田松邙道:“沈岘桑,怕了就把头缩回去。”薛暂喝道:“你放肆!”田松邙睥睨道:“站一边去!”薛暂哪还忍得住,恰时薛纵道:“松邙,你怎可触犯家法对庄主无礼?站在那里,听候庄主处分。”“是!”田松邙应声,笔挺的站直。薛暂气疯了,上前两步,右掌呼呼生风往他脸上拍落。田松邙一脚斜出,上身重心跟着作小幅度的偏移,巴掌手指尖在他胡渣上拂了过去。薛暂怒吼:“这还得了!”手脚齐动,脚踏硅步,圆墩墩的手闪电般扳回到田松邙右耳边。田松邙脚弓吃地,仰身闪腰,在时间的间隙里险险又避了一巴掌。薛暂料到他还会闪躲,再前一步欺进他怀里,左手抓衣领,右手往回拿。不料田松邙足下卜蹬,倒翻一个跟头又躲开去。薛暂脸红得像块布,犹未甘心,追去拿打。一直没吭声的薛茂麟忽道:“老大,罢手!”薛暂丢了脸,很不满薛茂麟此时阻挠,但这二叔武功深不可测,陆来在兄弟间保持中立,是兄弟俩都极力争取的对象,薛暂怕惹他恼,只得怏怏放弃。好在沈岘桑及时道:“庄主,让我替你来教训这狂枉之徒!”
沈岘桑正待出手,薛纵道:“松邙,你退下——青隼,你来跟沈师兄切磋切磋。”田松邙依言退旁,六人中一个上唇长得像鸟喙的家伙拿剑走出。沈岘桑呸道:“我沈岘桑没有碎玉门的师弟。”何青隼邪笑道:“师兄莫小觑了师弟,会带给你惊喜的!”沈岘桑抽出六棱竹节钢鞭,鄙夷道:“那就看看惊喜有多大吧!”扑鞭便摔。何青隼晃个身,上体略侧,带剑轻挑沈岘桑膝部阳关穴。沈岘桑控鞭倒抽他右耳,不去避脚。何青隼功力不及沈岘桑,不作正面较量,连续二十多招均连闪带躲,间或觅机抢剑反刺。
邱仆承见何青隼剑法平平,又刚及弱冠之年,很难想像他有什么机会赢过沈岘桑,可每次看到那双眼睛透出狡狯,总感不安。两人又斗了十余招,何青隼带剑斜砍,沈岘桑拦鞭迎扫,众人还以为何青隼会再避锋芒缩剑改刺,剑鞭已会。
随着何青隼冷笑出声,铁剑架于鞭上的那上部分在相击一刹那忽碎成二十几块,喷喷洒洒溅向沈岘桑。沈岘桑避闪已晚,眼睛、脸上、胸前全插进剑块,惨叫着仰天摔倒。薛暂眼快脚快,及时抢近接住人,连唤“沈师弟”,却无应答,已然气绝。除了薛纵,众人皆没想到何青隼会这般诡异而狠毒的功夫,看到沈岘桑惨死之相,无不毛骨悚然。
何青隼提着残剑看,啧啧叹道:“此剑太不经事了,竟因此丧了沈师兄的命,我真难过!”邱仆承见他心肠歹毒至此,杀人后犹然陶醉,再忍不住心中愤怒,道:“何朋友心地善良,武艺超绝,令邱某技痒难耐,来,咱们也切磋几招。”李厚山连见田、何两人暴戾成性,对薛纵的感观坏到了极点,邱仆承强出头,他担忧中存着希翼。
薛暂悲痛未减,闻言惊醒,忙放下沈岘桑的尸体,拦住邱仆承道:“贤弟,这人太阴险,不能让你冒险。”何青隼对薛暂的评价不屑一顾,冲着邱仆承挑衅般嘲笑。邱仆承自知斤两,道:“武艺只有高低胜负之分,没有阴险不阴险的,大哥且让我动动筋骨。”薛暂真心不希望向着自己的人一个个的被害,无奈邱仆承已绕开拔出空灵剑,拦也拦不住。
何青隼呼道:“拿口好剑来!”邱仆承还以为他真要宝剑,不禁暗凛:难道判断失误?及门外有人进厅奉剑,他仔细看见才大松一口气。两人对对方均没有做作的耐心,掩忽而动,交手便起杀招。邱仆承习天南剑法,从来不去追求一夕一日练就多少招数,他学每招每式皆拾其精髓,领略剑理,故而此刻用剑舍弃成招也不大担心会引薛茂麟等人识破。他像捡了沈岘桑身死的教训,忌惮着去格挡拼力,起剑刺带尽作长兵器用。何青隼则一改斗沈岘桑时的保留,使出破金盔的剑法,狠削狠砍。
相持四十余招,邱仆承只作游斗,虽落下风却无见败迹象。何青隼的碎玉功须得借助一定外力方能将裂断的剑块击发出去,他耐着性子没有寻觅到机会,便纵横疾劈强逼邱仆承以剑格挡。邱仆承果然招架不住,接了十几式快剑以后脚步趋缓,眼见剑再砍来,匆促中也直砍一剑,贴着对方的剑身往下滑削。两剑从剑尖到剑格擦身而走,剑将到尾平时邱仆承曲手指猝然在剑柄头用力,将空灵剑弹射向何青隼胸口。何青隼从没见过这种弃剑的招法,恐他拳脚上有后着,瞬息间作出反应,依样甩出剑,延迟来追,同时侧身避闪,空灵剑过时抓住剑柄。
邱仆承心下暗喜,也接了何青隼的剑,虚刺两下,横斩而去,待他截拦,提剑劈头便砍。何青隼装作惊慌,暗地冷笑,秘将内力催逼至剑身上,及剑近头上三寸猛然带剑斜砍,身体就势下蹲。两剑击撞,空灵剑非但没有碎成裂片,还将邱仆承手中的剑一斩而断。邱仆承早有估算,飞踹一脚,狠狠踢在意欲就地作滚的何青隼胸月复之间。何青隼飞出落在丈外,痛苦得弓身翻地滚爬。邱仆承快速追上拾起地上的空灵剑,竖起道:“你也太令何朋友失望了!”将剑入鞘。
何青隼被狠狠教训,薛暂一旁高兴得合不拢嘴,叫道:“来人啦,快扶青隼去瞧瞧大夫。大家同门之谊,比武较技受点伤不伤和气,对吧青隼?咦,地上很舒服吗?那就再躺会!”李厚山喜过,瞥见薛纵目现杀机,怕他再安排高手出来击杀邱仆承,忙道:“庄主所言极是,归一教不来则已,一来便是洪水猛兽。大家别先自乱,徒便宜了归一教,也让江湖同道笑话。”话中隐隐提醒众人自己还是个外人,诸位的行径已够得上家丑了。薛茂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果然道:“老大,你这个庄主既然已经回来,就好生接待李大侠,我先去了。李大侠若无急事,就请宽住几日。”李厚山应道:“晚辈离岛急忙,路上也耽搁了许多日子,心里实在牵念,或许明日便会启程。”薛茂麟不作挽留,仅点头便走,薛纵随即也带着田松邙等几个人离开。一会儿屋外有弟子进内抬走郝周、沈岘桑两人尸体,并迅速处理干净正厅,薛暂和李厚山都没了心思长谈,随便述说一阵,也便散了。
当晚薛暂把几个还能使唤得动的薛庄得力弟子全呼来,陪宴李厚山和邱仆承。散了席薛暂独邀邱仆承入内室夜谈,待丫环奉茶关门退出,薛暂松垮垮的垂靠在精雕扶椅上,嗟声叹气,满脸疲苶。邱仆承揭开碗盖儿,但见茶色清澄淡红,浮馨沁脾。呷入口内,香醇厚郁,咽后依然余馥悠长,令人回味无穷,忍不住赞道:“好茶!”薛暂总算来了点精神,得意道:“此乃茶圣陆羽《茶经》所载的极品仙茶紫笋茶,大唐历来进献给皇帝的贡茶,还过得去吧!”邱仆承听他且夸且压,忍俊不禁,道:“大哥还为今日之事生气?喝两口茶提提神吧。”薛暂坐直咕噜咕噜灌了两大口,将茶碗往旁一推,道:“大哥发愁啊!老二现在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现在薛庄没几个还能听我的话,这个庄主越做越没意思!”邱仆承很是同情,料定庄主之位迟早要被薛纵夺去,为他着想道:“我观二少爷有凶煞星之相,此星孤亮居于西天,乃有弑亲夺宫之命数。兄弟还是劝大哥早日让位算了!”“啊!”薛暂怪叫一声,“那么坏?老二不至于吧?”邱仆承正色道:“他一直在这么做!招揽党羽,丰实羽翼,剪除大哥身边的人,败毁大哥的威信,不都是在逼着退位让贤?大哥若留恋上位,难保有一天不惹来杀身之祸。”薛暂霍地从椅上弹起,踱走几步道:“我说老二搞什么明堂呢!他武功比我高得多,这庄主之位要抢早抢了,还以为他只性子偏怪,原来是不想背个篡逆的骂名呢。”踱回案边,猛地挥拳砸在案上,愤然道,“这窝火庄主不作也罢,好说便让了。可他是我兄弟,竟尔如此算计于我,太令人寒心!贤弟,你说这口气大哥能咽吗?”邱仆承暗叹泥人尚有三分气,难怪薛暂这般愤怒,道:“恕小弟直言,大哥是斗不过二少爷的。”薛暂倒有自知之明,伸双手端住邱仆承胳膊道:“所以贤弟得帮大哥!贤弟不是还有趋吉避凶、预测天机的神通吗?”邱仆承叹道:“最好的趋吉避凶的办法我已说了,大哥何必执着?”薛暂怔愣,颓然坐回椅上,良久方道:“终归另有办法的。”邱仆承不想趟薛庄的水太深,而身陷其中,言尽于此,道:“听那天南派李大侠言语,二少爷有两位手下枉死在岛,那两个人二少爷器重吗?”薛暂不明其意,随口道:“很器重呀!”邱仆承道:“二少爷睚眦必报,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先告知李大侠防备着些才好。”薛暂拍着脑袋道:“得防着,能用天南派来给我这个庄主添堵,老二会做的。我这就亲自去!”薛暂把邱仆承安排在自己居室附近,与李厚山隔去老远。邱仆承那么随便一说,只是找个借口去与李厚山见上一面而已,伸手立拦道:“大哥不必大张旗鼓,这点事由我去办好了!提防着暗箭就好,想必二少爷也不敢明目张胆。”薛暂道:“贤弟说的是,快去吧!”
李厚山住在半里外的另一组殿落的客房,邱仆承随薛庄一名弟子找去时,他正在房中等着没睡。遣走薛庄弟子闭上门,李厚山低声笑道:“再不见你来,我就去找你。你小子挺能耐!才两天便跟薛庄庄主称兄道弟,使了什么妖法,快从实招来!”邱仆承将别来经历讲与他听,才道:“殷山寨前辈知悉吗?”李厚山道:“真是他们!前日晚间投宿我向人打听当地的响马,听起过这伙人,好像大头领叫黄巢,曹州人,以前是个盐枭,现在领了上千人在子午岭支脉某座山峦占山为王。”邱仆承记下黄巢这个名字,道:“前辈明日就走吗?”李厚山点头道:“我知道你一时兴起才糊弄薛暂而来,也尽早离开的好!这里水深火热,薛纵这人阴狠又记仇,既对你心存介蒂,将会使尽阴谋害你至死。你多留一日便多一份危险,最好同我一块离开这是非之地。”邱仆承道:“仆承省得,会尽快月兑身,只明天太快了。”李厚山也想薛暂现今抓死了他不会轻易放却,道:“这两兄弟,薛暂识命点,就该早日扔掉那将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庄主宝座。你别太怜悯他,好人做过了头,把命搭进去。”邱仆承苦笑道:“来前刚劝过,希望他能忍气。”两人又聊了一会,李厚山提醒邱仆承莫呆太久惹人疑心,终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