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草原,草尖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下里烟雾缭绕,但那不是雾而是帐篷等物燃烧后的烟尘。周围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尸体、折断的旗杆、破碎的铁甲皮甲和兵刃,人们被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照样能闻到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伤兵痛苦的呻|吟,偶尔也能听到一声“啊”地惨叫,那是被唐兵发现了没死的敌兵伤残者然后补了一刀,此时此刻什么人道完全就是笑话。
大伙倒不是专程在清理战场,大部分人在抓马,只是碰巧发现了没死的才顺手一刀。唐军的马接近一天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体弱的生生累死了不少或是半死不活的,又在袭营的时候被箭矢射死射伤了许多,战马大损机动降低;正好这吐蕃大营里马匹很多,人死了马就来不及带走的,于是唐军将士一打完先忙活的事儿就是去抓马了。
薛崇训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壶猛喝了一口,漱了一口血水“噗”地吐到地上,然后再喝了一口,顿时凉水的冰冷从嘴里一直流进胃里,喉咙上冰凉一片。
一旁的张五郎说道:“薛郎咱们得赶紧撤,没法再打了。”
薛崇训道:“天一亮吐蕃兵定然从四面过来,咱们往南走,神策军在那边策应。”他说罢向慕容嫣走了过去问道:“你们二位能骑马?”
慕容嫣点点头:“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自然会骑马。”
“那好上马,要走了。”薛崇训淡淡地说了声,想了想又道,“伏吕的事……就算我不杀他,也要押送长安问罪,反叛者难免死罪。”
慕容嫣姐妹的面相带有中亚人的一些特点,比如眼窝较汉人深,大约是慕容氏祖上娶过阿拉伯女人的关系。她的眼神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不过最多的还是那种礼节性的东西,和善但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和上次在鄯州时不太相同。这时她说道:“王上从不愿背叛大唐,只因权臣伏吕胁迫才至此,薛郎帮助王上除掉伏吕,我们愿继续与大唐为盟,协力驱逐吐蕃人。”
薛崇训点点头:“朝廷功过分明,此中干系我已明了公主不必担心,先回去再说。”
他说罢转身欲走,又听得慕容嫣道:“等等,我还有两件事想现在就和你说。”
“请讲。”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将士,正陆续集结,还有一点时间听听她要说什么也无妨。远处已经出现了一股吐蕃马队但人数不太多,应该是刚刚过来监视唐军的,恐怕不敢贸然冲过来送|死,唐军也无力无心追过去厮杀,双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都没动。薛崇训率军杀进王帐战斗才刚刚结束,吐蕃军猝不及防之下四散,现在要集结大军过来尚需一点时间,所以薛崇训现在立刻跑,月兑离战场的机会仍然很大。
慕容嫣沉吟片刻低头说道:“听闻唐军前两日能出动的兵力就一万余,薛郎竟然率那么点的人马出战,又奋不顾身突袭吐蕃王帐,是为了……为了我们?”
薛崇训沉默了一阵,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有时候真会头脑发昏发热凭感觉行事,不过要他说出来就不必说真话,只需考虑怎么解释对自己有利就好。附近还有一些唐军将帅,薛崇训得考虑他们的感受,其实就算承认自己是为了女人才带兵冲杀也无妨:对于武将们来说,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无论上面是为了公事私事还是家事,只要尽心尽力达到上峰的目标便行,因为神策军不是府兵而只效忠一个人,为国而战和为某人而战是一回事。
不过显然为国家大事和为女人的意义不同……于是薛崇训便答道:“我们的主要战役目标是阻止吐谷浑投降吐蕃。”
慕容嫣见他犹豫了那么一阵本来以为有什么深情对白,结果是这么一句,他的脸上掩饰不住有些失落。薛崇训又问道:“第二件事呢?”
“我与冬儿刚到达吐蕃王帐就发生了两次大战,我们并未受辱……”慕容嫣轻咬着嘴唇欲言又止,顿了顿又淡然道,“虽然冬儿名义上是要送来与墀德祖赞联姻,但尚未完成婚约,而这件事又是受伏吕胁迫并非王室的意愿,现在慕容家决定不与吐蕃结盟,于是这桩姻约便自行作废。如果大唐愿意,可将冬儿许与晋王以巩固两族之谊。”
薛崇训道:“咱们以后再商议盟约。”
唐军差不多准备好了,重伤不能骑马的都被绑在马背上带走,就算因颠簸而亡也不抛下,这倒是飞虎团到神策军发展之初形成的一个传统。
众军离开吐蕃大营按计划向南撤离,薛崇训在马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快变成灰烬的壮观王帐,上面的火还未熄灭,烧了许久都还火光冲天烟雾腾腾。薛崇训遥指后方忍不住对左右将帅说道:“这把火至少得烧一千年都不会熄灭。”
见大伙不信,武将对于这种修饰手法也没反应过来,薛崇训便笑道:“你们听说过霍去病么?”
“知道,知道……”大伙毫不犹豫地附和道。
薛崇训道:“霍去病距今已一千多年,而且他的那把火还会通过青史典籍流传下去,汉人不灭他的故事便能一直存在!而今天我们神策军两千铁骑杀进五十万吐蕃军的王帐,一把火把它给烧了,这把火烧一千年总是可以的。”
大伙一听好像是那么回事,顿时兴奋起来,疲惫得快要散架的军队突然就士气高涨了几倍不只,本来死气沉沉只剩马蹄声的行伍很快就谈笑风生热闹起来。
薛崇训继续煽动道:“汉人几千年来兴旺发达,便是因这样一次次的功业不断壮大,只要种族还在千秋万代的后世子孙都不会忘记咱们!”
见众人的情绪被煽乎起来,薛崇训暗自有些洋洋得意:曹操用梅林解渴,我不过化用了一下,这么说来我比曹操也差不了多少嘛。
不知怎么开始的,一天一夜没合眼的队伍中竟然用秦腔唱起歌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熟悉的秦歌中,人们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遥远的异域他乡,又回到了长安……
“报!”一声大喊远远地传来,只见一骑从南边飞奔而至。薛崇训抬起手来,左右陆续停止了歌声,渐渐后面也平息下来。
斥候奔近之后说道:“吐蕃一股约数万的马队正从南边过来!”
“神策军主力呢?”薛崇训忙问道。
“在吐蕃兵的后面追赶。”
薛崇训凝神一想:吐蕃中军被突袭,恐怕四面的部族都围过来了。虽然这地方四面旷野畅通无阻,但唐兵骑马吐蕃兵也骑马只有走直线才最省事,一旦被盯住,如果绕着跑迟早被追上。躲是躲不了,绕来绕去地跑耽搁时间只能让包围圈越来越小,只有突围!
他也没多想,骂了一句便对左右说道:“咱们迎战,与神策军主力前后夹击,击溃这股阻击咱们的敌兵!”
杨思勖张五郎等比较懂兵事的将帅脸色都白了,但他们都没说什么,因为此情此景就是死地就算去驳薛崇训的方案,他们自己能提出什么解决的战术?
这时慕容嫣的声音道:“薛郎,你们要用不足两千骑迎击吐蕃数万铁骑?”
“正是。”薛崇训拔出佩刀策马巡视,观察了一番只见众人衣甲不整负伤者甚众,有的还在吃着肉干喝着冰冷的水,箭矢刀兵都损缺许多,军容实在不敢恭维。
他大喊道:“咱们烧了犬戎的王帐,现在四面都是敌兵,唯南面尚有神策军的策应,当下之计只有再战一场!兄弟们还能打么?”
人马中嘈杂地应了一阵,乱糟糟的。薛崇训自己也是疲惫万分几乎坐在马上都能睡着,但此时此刻他得憋住一口气带头鼓舞士气,遂振作精神高呼道:“唐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没有人能挡得住咱们的方向!再打一场回去之后酒肉金银小娘随便拿,咱们就痛快他一回!”
这时有人嚷嚷道:“老子一天一晚杀了几十人,早就够本了,怕啥!”很快无数的人纷纷附和,喊打喊杀的闹腾起来。
杨思勖此时忍不住叹道:“老夫算是见识了,咱们在南国打的那些仗不过孩童过家家……真虎狼之师也。”
于是薛崇训军迎面继续南进,走了一阵,果然见得远处大批人马满山遍地从草地山丘上涌来。
薛崇训的嗓子已经沙哑,但仍然亲自大声下令道:“全军听令,备战!”
队伍停了下来,在将领们的吆喝声中众军陆续调整队列,按照平时训练的战前序列组成攻击队形。失去战斗力的伤兵和慕容氏等吐谷浑人被安排在阵营后侧由一队骑兵保护,而前方则是最有杀伤力的人马,薛崇训等数员猛将也居于前列,此时根本顾不得什么贵贱之分了,大家提着刀一同杀敌。
薛崇训策马横奔了一阵,勒住马缰,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举刀怒吼道:“大唐万岁!”众军顿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士气和破败的装备形成鲜明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