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家修得倒好生气派。一进门,便见亮堂的大厅里已满是宾客,还有不少客人沿着厅内的楼梯拾阶而上。此时临近饭点,前来用餐的人自然多些,但这酒家本就占地宽广,四周墙壁上,又多开了不少窗户,因而却没显得有多拥挤。
婉倩方一走进,便见一个伙计提着抹布,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在他的招呼下,婉倩径自上了二楼,捡了临街的一面坐了,这才略略点了几个招牌菜式。酒家从来都是消息传递集散之地,若初来一地,想要打探些消息,到酒楼上坐坐,却是最便捷的方式。
因而她才坐了顷刻,便已经听了不少这胜都闲事。有论说今朝科考的,有言及朝政利弊的,还有哪家的子孙适龄,谁家的姑娘待嫁的,种种种种,不一而足。这其中,倒有一桌人的谈话,稍微引起了婉倩的兴趣。
说话之人,却在这二楼大厅的另一角,看打扮,正是一群高谈阔论的士子。若非婉倩是修行中人,隔着整个大堂,还真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只听其中一个正自斟了酒,举着酒杯,朝四周环顾一圈,小声道,“……哈,我得了消息,今日那朱茂坤被拦在城外,根本没法赶回来。想想就解气真想看看那朱茂坤现在的脸色,哈哈,只怕好看得很。”
另一人微微按了按他手中的杯子,劝道,“靖文,你少喝些。若是大白日的就喝醉了,伯父可饶不了你。”
“怕甚——靖文,伯父要问起来,我们给你担着就是。”坐在最里边的男子一瞪眼,虽压低了声音,面上却又很快露出得意的笑,“哼,今日才真是大快人心。如今朱茂坤无法与异国结亲,他们的盟约就有破绽。平时便也罢了,可这猜疑一旦出现,他们的联盟,顷刻就要破掉到时候,咱们士林一脉,可就什么威胁都没有了……”
“说来,还要谢谢那国师堂的夏之秀。”另有一人道,“也就只有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朱茂坤得罪得死死的。”
“没错……没错。”先前喝酒的靖文嘻嘻一笑,赞同道,“夏之秀,可是我魏阳国千年以来,最年轻的博履夫子他的分量,哪里是朱茂坤敌得过的?哈哈,如今朱小侯爷吃了这一个哑巴亏,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光是想想,就觉得过瘾啊。”
……果然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右不过是些利益之争罢了。便是先前在城外的那一幕,看似是年轻人年轻气盛,却又何尝没有利益博弈?只是那夏之秀明显高出不止一筹:他可是筑基后期的修士,哪里是普通凡人能够相比的?
“客官,您的菜上齐了。您慢用——”回过神时,就见先前的伙计朝她一笑,转身离开。她这才将先前的思绪丢开,认认真真地品尝起美食来。
胜都本就倚着两大江系,此外,东城之外更有一座天然巨型淡水湖,倚着重重青山,端的风景明媚。因而这城中之人,多食水中鱼虾,便是这家酒楼,招牌菜中便有一道香醇味甘的小银鱼。
这小银鱼,本地人将之唤作银叶鱼。它体型娇小,如一枚枚精巧的银色柳叶,故有此名。经过这酒家大厨特制酱料烹制,加以去秋野菊,与之一起盛在盘中,观之如盛开的银色花蕊,衬着秋黄菊色,格外美丽。
尝上一口,称得上是入口即化,那温软甘甜的味道,几乎连舌头都要发出一声喟叹,可见其美味
婉倩吃得连眼睛都忍不住眯起时,心中却是蓦地一动。……咦?
却听楼梯口传来“蹬蹬蹬蹬”的急促上楼声音。这声音的动静很大,一下子引起二楼宾客的注意。众人都不约而同往楼梯口看去,却见那里很快现出一个黑甲侍卫的身形。他几步跨上楼梯,最后三阶时,几乎是跃上来的。这一幕,看的众人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跳。
那侍卫却又并没有乱走,只站在楼梯口,朝二楼扫视了一番。每个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什么人啊?单是眼神,都带着一股彪悍肃杀之气而此时,一个伙计才气喘吁吁地从楼下追上来,连声问道,“客官,客官您是住店还是用餐?若是住店的话,请到下面登记……”
那侍卫扫了他一眼,却让他将剩下的话堵在嗓子当中,讷讷地说不出来。
“二楼可还有雅间?”他想想,终是问道。只是眉间皱着的两条竖纹,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很是不妙了。那小二缩缩脖子,有些底气不足,“客官,雅间是真没有了。前段时间科考,各科的举子都还没离开,咱们胜都的人自然就多些。现在又是大中午的,都在雅间里坐着呢……要不,您看这二楼如何?咱们二楼的环境也都还不错,又临街,又宽敞,我敢保证,现在这个时段,到哪里都没有我们玉壶清的环境好……”
那侍卫深深地扫了他一眼,沉思片刻,却终是哼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便从楼梯上下去。众人看得楞了一愣,只是转瞬,又将这事放开了去。看样子,那侍卫应是去寻其他酒家了吧?这事情,每天发生的不知几何,却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关注的地方。
婉倩的心中却是动了动,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宽敞大街上,此时正缓缓行来一辆马车。那马车上刻着繁复的深青色标志,看的婉倩当下就是一扬眉。这马车,可不正是国师堂的么?
先前还出现在二楼的黑甲侍卫已经迎了上去,隔着帘子对马车中人说上几句,那马车略停了一停,但很快就继续前行,一直驶到这玉壶清酒楼门前方才停下。……看来,仍是准备在这酒家里用餐了。
等不稍时,楼梯口果便上来两名男子。其中一个约莫二十五六,身量甚高,眉眼深邃,容貌俊朗,风度更是不凡。婉倩只瞅得一眼,却立时便认出这人。此人,可不正是在城外遇到过的夏之秀?但此时,这个号称千年以来最年轻的博履夫子的人,却带着恭谨的态度,小心走在另一人的旁边。甚至,他还微微落后对方半个步子,以示尊敬。
……那么旁边这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么?
婉倩看过去,上下打量起来。却见那人已是年过花甲,眉须甚长。他长得很是清瘦,身穿一袭朴素的青袍,行动举止间没有什么出奇。倒是他的一双眼睛,目光清澈如长河,又满是智慧仁爱,显见便是一名智者。
这人,分明就是常人才对。
可是,为什么这夏之秀对他如此尊敬?
她心中好奇,便留了一分心力过去,倾注在两人的交谈当中。说来也巧,二楼的空位虽多,但这两人,却也选了靠街的这一面,离婉倩只有一桌之隔。那夏之秀熟稔地点了菜,这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叔祖千万请见谅。一时确实没有雅座,只能于此处勉强用些饭菜。”
“无妨。”那老者笑着摇摇头,声音低沉而舒缓,“我向来不注重这些。”
“师傅本待亲自前来的,只是临行前被皇帝唤到宫里去了,一时月兑不得身,这才委任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前来接您。”夏之秀腼腆地笑笑,一扫先前的慵懒与自信。
他与那老者缓慢地交谈,又趁机将自己一直以来修行上的问题道出,心下忐忑,不问也知。那老者虽不是修行中人,可是于易理一道,竟然有着极为深刻的研究与认识。便是婉倩在旁听到,也不禁大大惊奇起来。
这老者说的,竟隐隐与天道吻合,可见他果真也领悟到一些天地至理了只是,这样的人物,为什么没有修行……?她心中大叹可惜,神念朝那老者扫了一扫,便知道了原因。这老者,竟然是先天便没有气海的。没有气海,自然存不住灵力,没有灵力,又谈何修行?
只是可惜了他这极为深厚的领悟了
此时那夏之秀正问,“叔祖,这面相,难道也能见出天地大道么?需知人有相似,面有相同,如何能从一个人的长相,就看出这个人的命理如何?我虽然也在师傅的教导下修行,可是,对这先天易理后天八卦,着实不太理解。”
“天地大道,又是什么呢?”那老者笑着启发,“只要一切都在天地当中,自然孕育着天地大道。于人来说,人的骨骼,人的皮相,都承载着人的精神。人与天地相接,若说精神灵魂是天地大道,那么人的骨骼皮相,就是承载天地大道的容器。大道如何,人的面相,自然便有了变化……”
“能举例说说么,师祖?”
老者便信手朝夏之秀身后的一人指去,“比如那人。你看他,盘脸,宽颔,肉多积于颧腮之处,正是积富之相。他两眉如卧蝉,眉心正而开,说明他心胸多宽,能急公好义,为友散财,因而朋友自多。他来财容易,散财也容易,但心无凝碍,心上没有财富拘束,这人,一生都顺顺畅畅,从未有为财富挂心的时候,却反而成了小有资产的富商。”
夏之秀定定地盯着那富商,尚有些惊疑。倒是那富商一副惊讶的样子,挑高了眉,惊喜地笑起来,“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我年轻的时候,确实几度将钱财用了干净,却又总有朋友给我带来新的路子……”
听他一说,周围本自凝神细听的食客也纷纷喊道,“半仙,给我也看看吧……”
“……我呢?我呢?”
“我今生会不会有财?……”
婉倩笑盈盈地看过去,心道,“这便是人间的面相之术么?”却见那老者笑一笑,竟转过头来,正对上她的目光。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竟一下子惊在原地,只睁大了眼睛,一副吃惊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