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裴小姐被烟火炸到……”
短暂的愣怔过后,近旁的几个宫人惊恐尖叫着朝裴文莹围扑了过来,明瑜被一个宫人搡到,本就站立不稳的她一下往后仰了下去。
“文莹——”
她歪倒下去的时候,耳边仿佛听到有人这样惊怒地大吼出声,一个带了风的绛紫身影从她面前闪过,抱住了她边上那个还被吓得没反应过来的小姑娘。
颈间处传来一阵钻骨般的痛,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是灼了头发,还是烧了衣服,甚至皮肉?
明瑜仰在甲板上,望着头顶尚漫天仍在绽放的烟花,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但是之前在小画舫舱中的那种气闷耳鸣之感再次袭了过来。她的意识渐渐散漫,周围的声音开始远去,整个人仿佛被一阵无声无息的海潮淹没,只觉自己身侧头顶有无数人影在晃动。
“不是我!是阮姐姐——”
裴文莹忽然尖厉大叫,哇一声哭了出来。明瑜被这声音激醒,用力睁开眼睛,眼前却有些模糊,依稀只看到有个人蹲在自己身畔。
“啪”一声,桥头升起了今夜最后,也是最高-潮的一枚四海升平烟花,流金幻彩照亮了龙船的每一个角落,刹那间也照亮了正蹲自自己身侧的那个人的一张脸。
裴泰之望着仰躺在舱板上的那女孩。一片姹紫嫣红的流光中,她正睁着眼,仿佛在定定地望着自己,却又不像在看自己。
他感觉有些别扭。
“哥哥!阮姐姐推开我,我才没被炸到!她流血了,她会死吗——”
裴文莹扑了过来,一张小脸上沾满了涕泪。
裴泰之一惊,回过了神。低头迅速看了眼她的伤处,伸手抱起了明瑜,大步便往舷侧而去。御驾随行有太医,只此刻并未在船上,留在了意园中。
他的衣袍浸了淡淡的樟香,随他走动,她的脸甚至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体的些许温度……朦朦胧胧中,明瑜依稀想了起来,这一幕仿佛在遥远的从前里曾经发生过。那一回她周围也萦绕了这种温暖的气味,甚至感觉到便似父亲在抱着自己……
她心中忽然起了种强烈的排斥,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裴泰之知道她伤得不轻。肩襟处的蚕绸衣物焦黑扭结,因了火球弹到她身上后才爆开,半边脖颈染了血迹。她方才并未如他料想般地哭泣,此刻觉她挣扎,还以为忍不住疼痛所致,急忙低声哄道:“忍不住哭出来便是。哭出来就不痛了。莫怕,我已叫人去通知你爹了。这就带你叫太医医治,等下便好。”声音低柔万分,脚步却未停下,转眼便到龙船舷侧,招手命边上一小舫划了过来,纵身跃下,叫船夫撑篙近岸。
明瑜被他带着纵身跃下,感觉到骤然吃重的小舫在水面左右晃荡,拍出低沉的水波声时,忽然有些头晕目眩,整个人仿佛漂在了半空之中。
……前世里,她用自己最芳菲的韶华也换不来他这样的一声温柔。算来算去,其实唯一的错,就是自己迷恋上了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最后还冠上他的姓氏。
感觉到怀中女孩终于安静了下来,裴泰之上岸的时候,低头借了柳梢上高悬的灯笼的光看去,见她脸容苍白,双眼紧闭,蜷缩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以为痛得晕了过去,心中一下有些焦急。
岸边留守的小吏见到方才动静,早驱开岸边围观的人,拦了车马。裴泰之放她在车上,急匆匆命往意园去。
明瑜伤得不轻,被裴泰之放在榻上之时,杨太医一见伤处,神色便有些凝重。待听完经过,忙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两个小药童在侧。轻轻扯开她左肩衣物,见本雪白的肩头一片灼烧红痕,且被炸伤出血,触目惊心,急忙着手处置。拭擦伤处时,见这女孩年纪虽不大,此刻面色苍白,连额头迸出了层冷汗,却始终未嚷一声疼痛,心中也是有些佩服,待敷了药膏包扎完毕,扶她躺下叫歇息片刻,想到那送了人来的裴大人还在外等着,急忙出去复命。
“怎样?”
裴泰之劈头便道。
“裴大人放心,老朽已处置了伤处,往后再细心护理,想来无大碍。”太医忙道。
“可会留疤?”
裴泰之想了下,问道。
“若是成人,被这般炸伤,日后十有便会留痕。幸而这女孩年岁小,尚在长身子,若再用上宫中秘制药膏,再过个几年,想来也就差不多了。”太医忙应了。
裴泰之松了口气。忽听太医又道:“这伤了的女孩可是裴大人的什么人?实在叫老朽刮目相看。小小年纪,伤成这般,竟未见她嚷一声痛。”
裴泰之眼前闪过这女孩方才紧闭双目的一张脸,微微皱眉道:“她便是这意园主家的女儿。方才为护着我妹子才受的伤。”
太医讶然,忽听廊道上传来脚步声,抬眼望去,见一个侍卫过来了道:“裴大人,阮洪天在侧门外,道要进来瞧他家的女儿。”
裴泰之道:“我过去接他进来。”说着已是大步而去。侍卫有些惊讶,顿了下,急忙也跟了过去。
原来阮洪天方才正与一干未能上龙船的本地官员和大商等在龙船侧的一艘小舫上,忽见一着了暗红侍卫服的侍卫上船到了他身侧,低声报说他家女儿被烟火误射,裴大人送去意园叫太医看去了。便如五雷轰顶,只觉心都如被摘去了般。见这看灯会也近尾声,再顾不得别的,跟边上人道了句,急忙便驾了小舟上岸,心急火燎地往意园赶去。待到了侧门,却被卫兵拦住不叫进。分明是自家的地,如今却连自己这主人也不得进入,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无奈,正四处张望不停,忽见那裴大人出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节,迎了上去便道:“裴大人,我方才听说我家女儿受伤被送了过来。她好好的与她娘一道在画舫上,如何会受伤?莫非是认错了人?”
裴泰之见这汉子一脸的焦虑,想起自己方才凑巧路过正见到那团火球往自己妹子脸门飞过去时的惊恐之感,晓得他这当父亲的此刻听闻女儿出事时的心情该当如何,一边引他进去,一边道:“实在是过意不去。令爱被贵妃召上龙船,出来时与我妹子一道正在甲板上看烟火,不想有道烟火朝我妹子误射过来,令爱替我妹子挡了,这才负了伤。”
阮洪天大惊失色道:“我女儿如今如何了?”
裴泰之听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忙道:“太医已经扎好伤处。方才我正问过了,道慢慢调养,日后想来也不大会留痕。”
阮洪天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一路紧走到了那太医所在的日清阁。父女相见,见自己一个本活蹦乱跳的女儿此刻却成这模样,心中一阵难过,只身后那太医和裴泰之都在,也不敢多表露出来,问了几句,见明瑜都说好,暗叹口气,回身对着裴泰之道:“多谢裴大人出手相助。此处如今乃是皇家驻跸之地,我女儿也不好多留,我这就带她回去。”
裴泰之看了眼卧着脸色仍有些苍白的明瑜,道:“也好。”
阮洪天又谢过太医,上前抱起明瑜便走,裴泰之一直送到侧门外,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视线里,自己这才赶回龙船。
明瑜见到了父亲,直到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缩在他怀中,微微闭上了眼睛。
阮洪天心疼女儿,一路坐在马车上陪她,终是忍不住道:“你这傻囡囡,救人虽该,只也不能这般搭上自己。若是有个不好,你是要活活疼死你娘么?”
明瑜睁开眼,道:“裴妹妹年岁小些,那火球往她飞来时,她只愣着一动不动。我也不过只推了下她而已,却未料到会这般。爹放心,我往后会小心的。”
阮洪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径直回了荣荫堂,将明瑜安置好。怕老太太晓得了担心,严令下人们不得传话过去。再晚些,一直等不到女儿回船的江氏听闻了消息,也赶了回来,见女儿成这般模样,心疼万分,一直守着她到了亥时,还是明瑜极力劝她回去,直到亥时这才终于下来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