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在空荡的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地上还有着刚被打碎的杯子碎片，分不清什么颜色的饮品渗入地毯中，柜子被粗鲁的拉开，装饰画也歪掉了。
眼前狼藉的场景更映衬了两人的凄凉。
玛利亚是无力去管，另一个玛利亚是无心去管。
不知道两人相对着坐了多久，直到一声响亮的‘咕噜’声，玛利亚才回神看向对方，然后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胃也开始隐隐作痛。
真稀奇，玛利亚此刻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体验到饥饿的感觉了？
对于她，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感受，从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玛利亚，居然会有一天，没有殷勤的女仆，没有贴心的提醒，连以前格外厌恶的社交晚宴，也通通消失了。
窗户外面的世界早就暗了，室内没有开灯，更是漆黑一片，玛利亚揉揉自己的肚子，开口“好吧，不管我们刚才讨论到哪了，吃饭才是头等大事。”对方似乎是印证般的，又响起两声‘咕噜咕噜’。
玛利亚‘扑哧’就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笑着笑着，又是‘咕噜’一声。
玛利亚发现‘咕噜’声是从自己的肚子发出来的，愣了一下，对方本来憋着气，不打算理她，可是随着这声‘咕噜’，也终于笑出声来。
笑啊笑啊的，咕噜咕噜的，在漆黑空荡的房间不停作响。
糟糕的男人，狼藉的房间，对于命运的不甘和迷茫，另一个玛利亚虽然没受过什么教育，却说出格外有内涵的真理“果然，任何大事，都比不上吃饱肚子重要。”
玛利亚的笑声突兀的停止，用平时淡淡的语调说“做点吃的吧，先把灯打开。”
“好像……”停顿了一下，破罐子破摔的说“能量石灯具，被那人渣打碎了。”
过了一秒，玛利亚才慢吞吞的说“应该有蜡烛吧。”
“当初采购的时候我可没想到这么贵的东西这么不经用”随之响起模模索索的声音“真是的这种破东西居然还要5个金币我早就说了，这种东西不顶用，你那会偏偏坚持要用这个现在可好，算了，还得用我的土法子。”
显然对方在黑暗中模索着不知道要干嘛，突然玛利亚就听到玻璃清脆的声音以及对方的尖叫和‘扑通’倒地的声音。
“你怎么了？”玛利亚下意识的想走过去，却忘记了她现在的状态，本来就不受控制的身体加上站久了，也随之‘扑通’一声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在黑暗中，没有什么挽住腰的手，也没有宽阔的肩膀温暖的身体，没有安全感没有帮助没有偶像剧的‘眼一黑居然不痛’。
无数人都没有击倒的玛利亚就这么倒在了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安尔特?F?玛利亚，全大陆赫赫有名的红眼魔女，身家富可敌国，引人羡慕的高阶魔法师，怎么会如此脆弱到连自己行走的能力都没有？
她的鼻子应该闻得是上好的香料和香薰，而不是地板上劣质地毯发出的燥味，她的衣服上只会有不小心滴到的龙舌兰和敌人的鲜血，而不是早已凉透的前年旧茶。
她从来受到的是敬仰和尊重，可如今却无力到连站都站不起来，跌倒地板上任何人都能俯视她，落到尘埃中狼狈到要呼喊。
玛利亚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呼声，她明明受过更重的伤甚至离死亡只有一线，可是那一次都没这一次这么痛，明明只是跌倒地板上，却好像痛到了心里。
而另一个女人，早早的就站起来，一边模索一边骂着“该死的，太黑了我的手扎进了玻璃”
玛利亚的手也扎进了玻璃碎片，这和以前的伤比起来，简直轻微得不能再轻微，可能会留血，但只要从蔷薇指环中拿出薇薇安做得药剂，最多几个小时就会好，根本不会留疤，嘉丽老师从来都说‘玛利亚小姐，女人的手就是另一张脸，能从一个女人的手看出她到底是什么阶级。’
所以，哪怕杀过那么多人，她的手也总是白女敕无瑕的，哪怕天天骑马拿魔杖，她的手也柔软的没有一块茧子。
明明只要一个小小的水系魔法就能痊愈，可是在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上有着粘稠的液体，还在增多，空气中劣质地毯和血腥味渐渐混合到一起。
猛地一下，眼前骤然亮起来，女人拿着一个碗，里面是抹布和油，然后对方得意的说“看看，果然还是老方法好用，不过以前，我可不会用这么好的食用油。”走到玛利亚面前，突然尖叫“你不是瞎子？”
刚刚在黑暗中玛利亚并没有闭起眼睛，而对方的速度又太快，幸好的是，这种方法亮出的火光，实在太微弱，让人根本分不清颜色，因此玛利亚的红色瞳孔并没有暴漏。
到了此时，玛利亚也没有再故弄玄虚的闭上眼睛，而是平静的说“还不扶我起来。”
玛利亚如此从容，另一个女人下意识的就遵从了，连疑问似乎也被带过，但玛利亚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对方没扶稳还带着自己的身体颤了颤，玛利亚叹气“算了，就让我坐到地上吧。”
“呀你手上流了好多血，摔倒的时候怎么不躲一下呢”
玛利亚听到如此废话按照她平时的性格早就该开口了，可是，她实在说不出来‘我没有力气躲开’，她没办法说，连摔倒时躲一下都没有力气。
“啧啧~你还真是的……流了这么多血，连吭都没吭一声。”对方啧啧称奇“你……还真不简单，明明自己都起不来，却像个大人物，我是说你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非常理所应当的感觉呢，真奇怪，明明连站都站不起来。”
玛利亚连听两遍‘站不起来’，带着吓人的微笑问“晚饭呢？”
“恩？”然后火光转身间就被挡住了，房子不大，甚至比不上蔷薇府邸里她的小客厅，所以很快的，火光就回来了“好东西都被那天杀的给拿走了，这有根黄瓜，你先啃着吧。”
玛利亚不喜欢吃黄瓜，如果是装饰或者调味倒还行，但生吃，多少年她都没有了，尤其在微弱的火光中，玛利亚看出来这黄瓜还没有洗，但是她觉得胃里面似乎要烧起来了，好久都没有这么饿了，不，应该说，骄傲的子爵大人，挨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所以她非常务实的，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拿过黄瓜，咬了一口。
就算是没吃过几次生黄瓜，可玛利亚还是知道，黄瓜应该是清脆的，令人食欲大开的，而不是嘴里那苦涩到舌头发麻的样子，几乎是一瞬间，玛利亚没有经过脑子就把吃了一口的黄瓜吐出来，娇贵的味蕾不用思索的就做了判断，无法下咽。
耳边紧接着就响起“你在干吗啊？”
玛利亚低头，看到身边自己刚吐出的黄瓜，还有口水，却连移移位置都做不到，本来就空荡荡的胃更难受了，种种恶劣的味道，让她头晕的厉害，明明饿极了，却突然什么都不想吃，胃饿得发痛，心理却一点都吃不下。
她开始回想，多么浪费啊，舞会上成盘成盘却没有人去动得食物，为了该死的风度，滴着黄油和草莓酱的松饼，新鲜的龙虾和鱼片，不带重样的小糕点，刚剥开那快到透明的荔枝也不过是点缀，热腾腾带着大块大块肉酱的意面意饼根本没人碰，可此时她多么想吃那种没有虚头实实在在的东西。
玛利亚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刻，仅仅是想到可口的事物，竟然想哭。
恋童癖，恐怖组织，加利亚西的刑讯，社交界的排挤陷害，屠杀关卡，血洗安尔特，雷欧的羞辱，帝国的抛弃，战争，死亡，受伤，杀人，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这些都没有打击到玛利亚，但是饥饿做到了。
玛利亚抬头，恶狠狠的，比她微笑杀人的样子凶狠百倍，咬下一口黄瓜，使劲的嚼着，好像要生吃活吞了某人一样，一口一口都咬死，苦涩的味道在空中蔓延，任何人都无法打破魔女从容不迫的表情，在饥饿面前，轰然倒塌。
这幅奇怪的样子，令屋里另一个人惴惴不安“你怎么了？”
玛利亚吃着黄瓜，好像吃药般含糊不清的说“没什么。”
“哎呦~我说，就算饿恨了，也没必要这样吧，这样子比我看过的平民还不如呢，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有人来接你了，你要吃什么不行，也就这会当个宝了。”
玛利亚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我真希望那个时候，我死了。”
对方显然没有听清，或者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玛利亚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我宁愿我是在刺杀后被杀了，也不愿意这幅光景被认识我的人看到，我倒希望我死了，或者认识我的人都死了。’
对方没有得到回答，把简陋的灯具放到地上，一坐到玛利亚身边，也啃起一根黄瓜，居然推心置月复起来“你看，虽然我们认识一开始，你就像一个不知世俗的大小姐，不过前几天我就明白了，你聪明着呢，毕竟我可不笨，能让我这种不老实的人安安生生做你的看护，你肯定不简单，不然……”瞟了玛利亚一眼“装什么瞎子。”
玛利亚不敢开口，她怕一停下就会吐出来。
“咯咯~放心，我可不打算知道你的秘密，只要到时候我的赏金不会少就行，像我这种人，也没能力知道什么的。”
玛利亚觉得另一个玛利亚真是聪明，那种小市民天生的智慧，其实比很多不满足而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聪明多了。
“你别这样，我知道现在的生活你肯定受不了，不过我之前不是说了吗，人能活着就是多少人宁愿散尽钱财甚至残废都梦寐以求的事。”
这位从来不高尚也没受过教育的ji|女，眼睛却极其明亮，带着浓厚的勃勃生机，再次重重肯定“人能活着，就是最走运的事了。”
这种没有因为所以，没有逻辑的推论，按理说是打动不了玛利亚，可是莫名的，朴素到直白的话语，玛利亚却好似受到了某种原始的鼓舞，手上的伤口都好像不再那么痛了。
“你说，等你的人到了，我能有多少钱？”对方挤眉弄眼的“总要比你一件衣服的钱多吧？嘿嘿这么一大笔钱，我看那家伙要怎么折腾完，其实我还挺喜欢这屋子的，倒时候我就买下来，之前我看教堂里那种雪白色的壁纸很好看，不知道贵不贵，要是不贵我一定要贴上真的很白，我就看过一次，但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白得……我也形容不上来，就是那种碰一下都怕弄脏的那种白。”
玛利亚闷闷的笑道“俗死了。”
“啊你笑了，那就别再愁眉苦脸了，真是的，下午那会看你的脸色我都不敢说话呢，怎么会这样……真奇怪。”对方好像才意识过来玛利亚刚才说了什么“你竟然说我俗”
玛利亚又笑了一声“白色的壁纸是最多的了，可不是俗嘛。”
对方怔了怔，半响才慢慢的说“那是对你的世界而言，在我的世界，白色太少见了，到处都是脏脏旧旧，破破烂烂的，这种要精心打理的白色，是我梦寐以求的。”
“以前的我，没办法……也不配用白色，但你给我钱后，我就不用再做……以前的工作了，我也可以用干干净净的白色，然后我的人，也就是干干净净的了。”
玛利亚不知道回什么，只能轻轻‘恩’了一声。
安静一会后，对方突然笑起来“所以说，人活着，还是好事吧，以前我可不敢想会有自己的房子，还是雪白雪白的壁纸。”
另一个玛利亚十分认真，极其欢快的对她说“人活着，就有无限可能，这是最走运的事了”
玛利亚听着眼前的人说着对以前的她来说，简直可以算是卑微的愿望，但对方却非常欢喜，高兴的眉飞色舞，仿佛梦想已经成真，连一个可能性都如此令人雀跃。
玛利亚明明感觉到了，却还是忍不住孩子气的叹气，泄恨的说“我还是希望，看到我这幅光景的人都死了。”
不过，玛利亚开始再一次相信，自己可以走出来的，既然生活折服不了另一个玛利亚，那命运也无法征服这一个玛利亚——她自己。
然后，玛利亚正准备笑着说点什么。
就看见眼前兴高采烈正在畅想未来的另一个玛利亚，额头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骷髅，接着，就七孔流血，死去了。
玛利亚的笑容还没有改变，看上去似乎一点都不吃惊。
“玛利亚大人”
玛利亚眨眨眼，好像看到什么最好笑的事情一样，却没有回头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上一眼，吃吃笑道“喂，你怎么死了，你不是说要买下这个房子，然后刷上雪白雪白的壁纸吗？”。
“玛利亚大人？”另一个声音似乎十分困惑“不是您说得，不希望别人看到您的样子吗？”。
玛利亚对着上一秒还雀跃，而现在只能瘫在地上的女人说“喂喂，你好歹也和我同名啊，怎么能这么简单的愿望也实现不了……别开玩笑了”慢慢的转头“你在开什么玩笑”
玛利亚一开始看到那个魔法后，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是个诅咒，会让人七窍流血而死，她甚至能背出来特点，快速，无痛，缺点就是只有在施法者和受害人实力有很大差距时才会成功，不然最多留留鼻血，如果对比自己精神更高的人使用，甚至还会反弹。
以她的精神力，这是一个从来都不被她放在眼里的诅咒。
如果她现在实力完好，在看到那个骷髅的同时就能抵消，那么，另一个玛利亚，就不会死。
眼前的人格外困惑“玛利亚大人？我前两天就找到您了，可是，我看您没有开启感知，以为您是不想让教会发现，然后……”语气突然变得凶狠“这个下溅的女人居然敢对您大吼大叫，不但一点都没照顾好您，居然在您摔倒的时候没有立马来扶您让您再如此简陋的环境，吃那么恶劣的东西”
突然身影变得极近，简直逼到玛利亚脚边，朦胧中的脸有着出乎意料的虔诚，眼睛中有慑人的狂热“您明明是这么伟大的人拯救了一直在暗处的黑法师，刺杀了圣阶的教皇您简直就是黑暗中的君主，这么能收到这么不公正的待遇”
玛利亚冷冰冰的说“罗格，你想太多了。”
“不我没有”之前只能作为玛利亚和‘以夜之名’之间的联络员——中阶术士，罗格，此时清秀的脸庞上充满着真诚的喜悦，昏暗中狭长的双眼更是闪闪动人。
罗格单膝跪下，把头低得极低，以及其谦卑的姿态，轻轻的亲吻玛利亚的衣角。
好像骑士般虔诚的说着最深沉的誓言“玛利亚大人，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我的尊严，我的一切。
至生追寻于您——我的女神。”
玛利亚一个眼角也没有给他，只是望着地上另一边的尸体，那表情还是喜悦的充满生机，只是身体渐渐冰冷，那念念不忘白色的ji|女，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到死也穿着深色的旧衣裳。
罗格没有听到玛利亚的否认，猛然抬头，用十分欣喜的声音说“玛利亚大人，请随我离开吧，您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我已经准备好地方了，一切按照您以前的习惯准备的您刚才说饿了，想吃什么？是您最喜欢的秘制银鱼还是前两天提起的玛瑙蜗牛？”
玛利亚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连握拳头的力气都没有，终于缓缓的说“随便吧。”
只是如此，罗格就好像得到了无上的荣光。
玛利亚不再理他，轻轻扶上尸体的眼睛，让她瞑目。
世界上的另一个玛利亚，晚安。
还有一句话没告诉你“白色其实……很适合你。”
玛利亚闭上眼睛，对不起，你救了我，没有钱没有大房子没有雪白雪白的壁纸，只能得到一块白色的裹尸布。
真的很抱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