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懿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七,崖城。
崖城是一座临垂于山崖边的小城镇,在大兴王朝里仅是边陲一角,占据了零星的地方归做城池,却是通往“赛里斯”之路的必经之路,所以交通便利,消息也灵通,经济也繁荣,大大小小的店铺在这里鳞次栉比,一间紧挨着一间,更难得的是这里人情淳朴,街坊间全无争吵,全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欢声笑语常伴在耳边。
安晚婉当年笈笄曾后随常叔来过这里一次,于是便喜欢上了这里。
在安晚婉记忆里,崖城的山上还有一条倾泻而下的瀑布,景色极美,空气也极好。
且边关地区,守卫森严,极少有外敌入侵,若住得离镇上偏远些,便可以媲美世外桃源。
两个月前,安晚婉离开永安城,脑子里便一下子闯入了这个地方,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决定逃离了那些喧嚣,来到了这里。
如今距安晚婉出了永安城已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内,安晚婉几乎断了与永安城内的所有联系,一声命令下,所有商事的密函都如数送到崖城来,整个人也像是在世间消失了一般,身边陪伴的旧人只有晴姿与若歌,除此之外,知晓她踪迹的也就仅有茶驿中的几个人。
此时,崖城山涧的古宅中,天气入深秋,山中的枫叶也已红透了半边天。
人站在庭院中远远朝外望去,满山如火一般,像是身处仙境之中,美得叫人惊心动魄,安晚婉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山中住着,心疼得没从前那般厉害,也渐渐平复了心绪,看起来像是淡忘了那些前尘往事,只是眉间的愁绪仍浓稠着。
终究是失去了一份刻苦铭心的爱,心里头时而骤然疼痛,面上平和,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有些事,要接受谈何容易;有些人,要忘却谈何容易。
安晚婉心里头明白,也不得不接受,只是总在唇边扯出淡淡的笑容,望着山里头那些红透的红叶,总是一看看上半天。
晴姿站在安晚婉的身边,倚着古色古香的门廊:“小姐,别看了,我扶你进去休息一会。”
山间的鸟儿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安晚婉轻轻蠕动的嘴角:“再看一会儿,我再进去……”
晴姿听罢,无奈的摇了摇头,小姐就这脾性,喜欢什么东西,就要看个够。
其实她不知道,安晚婉望着这满山的红彤彤,求的只是心平气和,闻着这山中的空气,远离尘嚣,不闻悲喜,只是为了求一份心宽神闲。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安晚婉微隆的小月复已经越来越大,穿再多的衣裳也已经遮掩不住了,人也越来越嗜睡,常常穿了一身狐裘大白毛衣裳在软榻上一卧,就是一整天,本就不怎么喜好活动的她,这回更加在古宅内闭门不出了。
不过倒是时常派人送些东西去给在山脚下住的人家,时间一久,安晚婉的大方收买了山脚下的阿叔阿婶们的心,大伙儿也极是喜欢新搬入崖城山上的安晚婉,家家户户打了猎,抓到了什么好定西,就会送去给安晚婉补身子,晴姿若歌乃至新雇佣进古宅来的下人都会欢快的收下,一时间这份温情也温暖了安晚婉那颗逐渐冰冷的心。
岁月如水流逝,此时永安城内,当初轩辕倾城肆意翻城找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只是众人不知到底找的是何人,风波也渐渐平息下来,当初那件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过,那一夜轩辕府的慌乱似乎也不曾有过,仿佛一切都随着那场大雨而过去了,可如今的轩辕府却渐渐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谁也不能妄谈轩辕倾城的家事,更不许任何人在言语间提及轩辕府的夫人。
似乎一切如正月初三前,轩辕倾城没有娶妻过那一般,在宛月的有意打点下,水莲苑也变成了一个空的院落。
只是里头的东西,她却不敢动,全部如数封存起来。
隐约之中,她也似乎知道安晚婉不会再回来了,那一夜既然走得如此坚决,应当就不会再留有余地,那还是断绝了一切吧,断得越干净越好,免得公子一辈子放不开。
季涟漪那件事,轩辕倾城全然不顾及利益,只为安晚婉欢喜,差些将自己带入两难的境地,宛月还犹梗在心中,安晚婉在一日,便影响轩辕倾城果决处事一日,倒不如走,兴许对轩辕倾城也是一种福气,她的私心便是这样。
只是……宛月似乎没看透自家公子,更是没料想到安晚婉走后,轩辕倾城会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可以让一个人从心怀希望,到慢慢失望,最后差些绝望,亦是可以让一个风华无限的人,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安晚婉曾带着锄头铲子葬花的樱落园里,过往捉弄轩辕倾城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可如今那人的音容笑貌已经消失不见,轩辕倾城坐在古香古色的亭子中,斜倚在栏杆上,一身衣袍华美却沾染了灰,身边随意丢了二十多个大酒坛子,有些因为放下的时候用力过重,已经被砸成了碎片。
他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酒,一身的狼狈,满脸胡渣,看起来曾经那俊美无俦的容貌依旧,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落寞。
他从不曾让自己这般失仪过,无论何时,只要是在人前,他都是那般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样子,可这一刻,他身上那些阴鸷凌厉的气势已经不见,狂傲不羁也不复存在,只是一个无法接受失去心头所爱的男子罢了,与世间长情的人差不多,一但定了心意,便难以释怀。
知晓曾经的错,所以后悔,所以苦不堪言。
安晚婉走了,他翻遍了永安城,翻遍了青山、蜀城、唐观、龙池,所有轩辕府产业有所触及的地方,他皆派人去找了,可怎么找都找不到,反而更让他失了心。
“晚婉……”轩辕倾城闭着眼睛,额前一丝长长的发丝被秋风吹扬,划过他黯淡深邃的眼眸。
因为心间苦涩,这一声呼唤听起来也让人心酸。
他紧紧闭上了眼,拿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洒到胸口间,浸湿他的华服,浑身散发着酒味。
宛月从浔阳阁寻到樱落园的时候,见到轩辕倾城又是这番酒醉的模样,不由得也替自家公子疼了一颗心。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深,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皆因一个“情”字。
轩辕倾城不过是不想清醒面对,不想承认已失去的事实,所以宁愿云里雾里的活着。
宛月原本以为安晚婉这一走,或许会让自家公子变得更加强大,或许会回到从前凌厉风行的样子,却没想到公子却反之放任自己伤心难过,将府中的琐事丢给滦阳,自己日日买醉,安晚婉离去两个月,他这样宿醉也有了一个月。
这厢,轩辕倾城在亭中喝完最后一口酒,晃了晃酒坛,狠狠的把空坛子丢向一边,力道过重,又在地上砸出了一朵瓷花,碎裂声清脆刺耳,宛月终于看不下去,缓步走了上去。
今日宛月终于不穿白衣,而是穿了一件荷绿色的衣裙,发上别了一只白玉簪,目光冷清:“公子,别再喝了。”
轩辕倾城正沉溺于伤心之中,只是起身满亭找酒,欣长的身影停在宛月的面前,只低低说了一声:“让开。”
宛月固执的半步未挪,轩辕倾城挺拔俊逸的身形一晃,站得不太稳,宛月立刻扶住了他,却被他甩开:“酒呢……”
“公子!”宛月痛彻心扉一声大喊,“不要再喝了!”
她跟随轩辕倾城这么多年,哪见过他这般颓废过?她那个俾睨天下的公子去哪了,运筹帷幄,非人一般的公子,去哪了……那个可以掌控大兴王朝半壁江山的公子,去哪了?
他身上还肩负着这么多的责任,现实怎容得他这般颓废下去?
轩辕倾城喝得浑浑噩噩,可是周身感知还有几分清明,只见宛月这一声大喝,他晃了晃神,最后慢慢抬起那一双黯淡幽深的眸,扫了宛月几眼,最后一滞,荷绿色……轩辕倾城竟朝宛月伸出了手,使劲把宛月带进了自己怀中。
宛月只觉得浑浊的酒气迎面扑来,紧接着是温暖的怀抱,轩辕倾城沙哑的声音也在她脑袋上方响起:“晚婉……晚婉,是你,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你终于肯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忍这样丢下我……”
“晚婉……”
宛月心下一惊,轩辕倾城的话音这般悲痛,两个差别这么大的人都能认错,他已经彻底醉了!
“公子,求你醒一醒!”宛月狠狠的推开了轩辕倾城,眼中是说不出的伤痛。
轩辕倾城被宛月这么一推,又踉跄的上前,用魅惑低语的话音再颤抖道:“晚婉,我错了,你别再生气……是我错了,曾经不应那样待你……若可以重来,我必不会再那般心机深沉的利用……”
宛月阖了眸子,听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轩辕倾城朝她认错,而她不是安晚婉,只能哽了声残忍道:“公子,我是宛月,不是夫人!”
逃离了这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她的眸光冷然,而轩辕倾城停留在她身上的眸子也那般沉痛。
只见宛月冰冷的一字一句顿着道:“夫人已经离开了,再不会回来了,公子,你明白不过,又何必在这里自欺欺人?!”
轩辕倾城身子一愣,冷意开始漫上全身。
宛月察觉了轩辕倾城的变化,知道他已被她这一番推搡与大喝吵得清醒,只是脑中还浑浑噩噩。
她哽了声,继续道:“所以公子,宛月求你醒一醒……未来还有很长,公子你心里的难过,宛月知,可这般日日买醉,又能改变什么?!”
不轻易动情的人便是这般,一旦动了情,心里认定,便是绝了这二心,可是哪怕再找不到,再痛苦,也不应当任自己颓废下去,颓废也改变不了分离的现实。
宛月痛心疾首的劝道:“公子,若你再这样下去,只怕有一天夫人回来了,也不再爱你!”
轩辕倾城暗沉的眸子缓缓抬起,掠过一阵晦暗的光芒,里头风起云涌,敛着怎么抹也抹不去的伤痛,宛月就连让他放纵的机会都不给他,字字珠玑,刺痛他已经麻痹的心。
因为不想再听,轩辕倾城不由得冷声道:“出去。”
此时他已经清醒,也看清了眼前的人,究竟是何人,是宛月不是安晚婉,她也绝不可能会出现在樱落园,他在这里等她回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在逃避,两个月的日日寻找,终无所获,他要绝望了。自会会也。
宛月最后看了轩辕倾城一眼,只见他眸光阴寒,不由得咬牙,面色苍白的离开。
宛月离开后,轩辕倾城一脚踢翻了身侧的坛子,眸中苦痛:“晚婉……”
其实他明白,深沉如他,怎会不明白?Pxxf。
她既是舍弃了一切,又怎么会让他找到?
终是如宛月所说的那一般,她不会回来了,只不过他不会放弃,永不会……
轩辕倾城墨眸灰暗,整个人坐在廊柱下,光影尽遮,整张稍显颓废的俊脸也隐于暗光之中,浑身散发悲凉而阴鸷的气息:“蓝佑……”
宛月被他轰走,蓝佑却依旧守在他身侧不远处,听到了轩辕倾城低缓的声音,闪身而出:“少爷。”
轩辕倾城靠在柱上,人也慢慢的清醒,嘴角却是噙着一抹苦笑……
她不想出现,不想被他寻到,那他便不找了,不逼迫她,物极必反……
他若再这般翻天覆地无止境的找下去,只怕她会越逃越远,甚至一辈子,再也无见她一面的机会。
此刻他不醉了,他清醒了……
轩辕倾城薄唇倏而轻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呵呵……”
俊眸抬起,蕴着沉痛与不舍,对蓝佑吩咐道:“传令下去,今日起,对外宣布轩辕府夫人病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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