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落。
人群中乃是一片静默。只闻得错杂的呼吸声。
任谁亦不曾料,许峨嵋会在这样时间、地点,写下这样一首“诗”来,惹得众人一时错愕有之,惊艳有之,亦有极是嫌弃的目光……
在座各位都不是傻子,来这“踏花会”一遭,许峨嵋文采风流表现最为抢眼暂不说,反倒是与曾子衿间一来二去、眉来眼去让众人看了个明明白白。
虽贵为郡主,但许峨嵋身为女子,竟在这“踏花会”上大胆表露情意至此,亦难免为人诟病。
加之曾子衿若是丝毫不予回应……
安宁咬咬唇,暗自后悔,这分明是让许峨嵋断了后路,勋贵子弟一向自视甚高、可谓面子大过天,这曾子衿倘使不争气,要许峨嵋将来如何自处,名声成了这样,如何再嫁?
四下无声,太子方才作壁上观,这会却是最先打破局面。似无所察觉的避重就轻道:“高阳,你这首诗意境上美则美矣,但韵脚的格律上未免不合规矩了。”
闻言,安宁心中略略一宽,心知卫皓护短之意。
他一言既出,亦是起了众人方向标的作用,苑中气氛一时方有所缓和,纷纷附和太子所说。
卫皓略略一笑,却没再向着许峨嵋说话,亦不去瞧曾子衿,眼神只扫过众人,“高阳妹妹已抛砖引玉过了,这下一首,谁再来作?”
许峨嵋这才勉强的抬头向太子抿唇笑了一笑,方才称的还是高阳,这会已成了高阳妹妹,不论是站在维护皇家尊严的立场上,还是心疼她这个妹妹,她都感激于心。
只是,自她写下诗来,已过了这好些时候,曾子衿却仍是半声气都没有吭过,却教她怎能不心灰意冷?
又怎样才能笑的出来……
她自小而大,一颗心完完全全都付与了他,可他,却一次次将它狠狠的碾碎。
瞧着许峨嵋眼中掩不住的失落,安宁却只是更加自责。这是何苦,都怪自己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岂料正想着,却只觉自己的手被旁人握了一握,身子微微一颤,安宁不禁蓦地抬眼去瞧——
手已被对方松开来,一旁杯具男的清音却已响起,很是谦恭温雅,“皇兄,臣弟不才,高阳郡主这抛的岂是一块砖,虽韵律上不合常理,又岂非是不拘一格,更难得意境上实在绝妙,高阳是女儿之身,却能以男子角度将痴情演绎如此,臣弟着实甘拜下风,今时今日,月复中莫能有诗及于此。”
安宁定定的看着他,被杯具男一番言语惊的无以复加,竟想不到他这会儿会站出来为许峨嵋说话至此,抛却她二人方才的纠葛。安宁心中只觉一暖,作为一个兄长,杯具男确可评得一“贤”字。
更难得他心思细腻缜密,安宁所述诗句,原是出自仓央嘉措之口,安宁前世“离经叛道”,不喜国学,却爱极了这个和尚。
爱极了世人眼中同样“离经叛道”争议不休的他,爱极了这个本不该爱,却夜夜在布达拉宫中诵经,转遍经筒,只为触模爱人容颜的六世转世灵童。
却不想这其中的玄机竟会叫杯具男窥透……
于是乎,安宁心中不禁软下来,脑中不禁瞬间闪现前世耽美狼的专业词汇——知音。
同样,一番言语听在许峨嵋耳中,暖暖的话语自心间流过,心中的委屈亦一并涌出,教她不禁红了眼眶,“七哥哥……”
见状,杯具男微微偏过头,朝许峨嵋露个安慰的笑容,便又继续往座上瞧去,等太子发话与他一同配合这出好戏。
卫皓亦果然不负厚望,很装模作样的、很有储君风范的笑了笑,便开口道:“哦?连素来文采卓越的七弟都甘拜下风了么?高阳啊高阳,今儿你真谓出尽了风头!不过,在座各位,可还有愿意与其一较高下的?”
凡是在座者,哪个不是自小为家族中官宦权术所浸染。这会这么明朗的局势,要是再看不明白太子的意图,那这些年的咸盐真可算是白吃了!
于是一个个的,赶忙将方才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诗句再塞巴塞巴弄会肚子里,纷纷附和道——
太子所言极是,太子目光如炬!
高阳公主真是天纵英才、天生丽质、惊为天人、所做诗句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贤王真是自谦、真是彬彬有礼、品格真是一顶一的高尚!
……
教安宁听了哭笑不得,只感觉这世上可倚马千言者虽不多,但能够拍马万言的,真是大有人在!
但更让安宁恼怒的,却是曾子衿却好像连拍马都不屑,依旧只是定定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甚至于表情上皆无一丝变化,惹的安宁真想上前问问,这个人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
可拳头才紧紧攥了,方才的大手却又包了上来,面对安宁四十五度角的怒视,杯具男却毫无吃人家豆腐的负罪感,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语道:“你今天的闲事管的够多了,凡事过犹不及,接下来的事情二哥会处理好的。”
安宁神色缓了一缓,但同时心中不禁讶然,这个杯具男看似纯良。想不到却不声不响的将一切看在眼中。
皇家……真是不缺月复黑。
然而事实也确如杯具男所言,只见卫皓乐呵呵的瞧了半天,等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那么,依诸位看来,今日这文魁高阳可还当得?”
众人又是好一阵歌功颂德,众口一词,“当得当得。”
太子依旧笑得人畜无害,却将眼神投在曾子衿身上,“那我洛梁大名鼎鼎的青衣公子又以为如何呢?”
闻言,许峨嵋心中蓦地一抽。
曾子衿却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臣无所做。”
安宁恨的牙根痒痒。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他仍只说他没有作品,却只字不提许峨嵋诗句半字。
正纠结着,耳旁却再次闻得杯具男华丽丽的声音,“难得,难得,我输了不打紧,青衣公子却亦有不及的时候。只是,高阳虽巾帼不让须眉一举夺下文魁,可方才皇兄亦说了,这格律实在不像话,子衿才名素来远播,臣弟想,高阳胜在兵出奇招的可能性倒是较大。索性这选伴游湖的事情就算了,不如给他二人个探讨诗文的机会,倒叫他二人造诣皆能更上一层,明年的‘踏花会’也好让大伙更开开眼界。”
安宁听了心中再次感激,杯具男也是真了解许峨嵋这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生怕她刚爬上来就再把自己扔进火坑,这与曾子衿一同游湖的事,索性便由他来提出。
这样费尽心思的保全许峨嵋,一系列手段下来,安宁私底下简直念了千遍万遍,杯具男你真是个好人!
甚至于方才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九成九,安宁这会正毫不自知的以身验证——女人真是善变。
待他说完,卫皓的神色不辨喜怒,可安宁看的出来,这太子爷也已经很不待见曾子衿了,果然,少顷他才缓缓开口,“如此甚好,不知曾卿意下如何?”
曾子衿深深行了一礼,头低的看不见表情,“臣无异议。”
安宁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重重的落下,再瞧许峨嵋的神色,她只是感激的朝安宁和杯具男一笑,可是……
这笑。怎么看怎么都有些苦涩。
接下来,便是要安排一些许峨嵋和曾子衿游湖的事宜,安宁很自觉不凑上去做电灯泡,于是便怔怔的站在原地,半晌,才发觉手上传来淡淡的温度,才想起要甩开杯具男。
但杯具男怎是吃素的,换了个角度再次圈住安宁的小爪子,却硬生生的把安宁往一边扯,“他们去做他们的了断,你却还欠我一个了断,我心匪石,不曾变过,可你……却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