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疼痛一滴一点蔓延,瞬间,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安海澜因为这份难以忍受的疼痛而转醒,未曾有过的虚弱感,竟让他连申吟的气力都没有,就这么无声的醒来。而后,毫无心理准备的望向一双平静无波、犹如古井一般的乌瞳中。
那是一个孩子,粉雕玉琢的女女圭女圭,看起来极小,安海澜毫无概念,无法界定眼前软软小小的生命到底是一岁、两岁?还是已经有三岁、四岁的年纪?
他唯一能辨别的,是不合於她年纪的沈静。
就算是缺乏与幼儿相处的经验,像这样不足成年人一半身高的孩子,安海澜仅凭粗浅的常识也能想像这年纪该有的活泼泼的猴样儿,但眼前的女女圭女圭却非如此。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端坐在床沿,不见丝毫的好奇与躁动,沈默地与他对望。
这情景对安海澜来说甚是古怪。
女女圭女圭的模样长得极好,白净水女敕的,颇惹人疼,可偏偏明显少了活力与生气,只有着与年纪违和的沈静,就差穿上一身和服了,要不,小娃儿就像尊大型的日式女圭女圭。
罢刚历经生死关头,不知前因,也还没模清楚眼前的情况,乍然与日本女圭女圭似的小女孩四目相对……安海澜又闭上了眼。
也许是幻觉?
眼前一大片空白,耳边响着监测生理迹象的仪器所发出的规律哔哔声。在没有任何理由跟原因下,他置身在配备专业的医护环境,体验着前所未有的虚弱与疼痛,素来清明的思绪模模糊糊。因此,安海澜只能归纳出一个结论——
他在作梦!
既然是梦,种种的不合理,包含那个陌生的女女圭女圭,也就合理了。
安海澜平静地接受他在作梦的现实,不打算耗费精神理会梦境中的种种幻觉,所以闭上眼继续休息,试图忽略在梦境中也一样恼人的疼痛感。
辨律的哔哔声持续响着,安海澜的意识一如他作梦的推论,原就不怎么清明的思绪飘得更厉害,像是要转换梦境场景似的,忽然间却听见一阵闷闷的马桶冲水声,接着没多久则是开门的声音。
“静静真乖。”陌生的女声说着,随着距离的接近,又听见那声音续道:“今天真是辛苦了,在医院待这么久,这么无聊也不见你发脾气,宝贝果然是最棒的宝宝。”
安海澜感觉到,声音主人来到身边,说话对象是方才跟他四目对望的女女圭女圭。
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想那样,赞美的话语之后,是哄孩子夸张的亲吻声,接着是无数的甜腻赞美及细微的动静——坐在床边的孩子让那道女声的主人给抱走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安海澜也许该投注些精神与注意力才是正常,但此刻他所有的感官知觉只集中在浑身的不适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理会“梦境”里的新状况,索性继续闭目养神。
“喏,记不记得老师以前跟你说过的『世事无常』?”那女人抱走孩子后,在一旁说着:“在今天以前,我们不会想到『到医院担任看护』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就像这人,他应该一辈子也想像不到,自己会有需要你这个小毛头跟我这个陌生人来医院照顾他的一天,但事情就是出人意料地发生了……”
戏剧化的语气顿了顿,接着换上感叹的语调,不胜唏嘘地下了结论。“这就是人生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意外。”
安海澜的身体虽然无法动弹,但耳朵的功能却还健在。
从这番话可以推论,女人在进行机会教育,只是内容怎么听怎么怪,让人觉得这女人真是古怪得很。
“意外虽然多,但其实也不用怕。”唏嘘的时间也不过三秒,就听那女声兴冲冲的又道:“记不记得老师跟你讲过的,『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们做人啊,凡事只要留有余地,就算不指望别人报恩,但见你危难时总也不好再刺你两刀……你可别不信,有些人就是披着人皮的狼,这种趁你病要你命的事,做得可俐落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听她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要是遇上的是这种人,做事留情也没什么用处。”
好似迟疑了一下,才听她说道:“对这种人,千万别存着圣母的心,什么爱啊、救赎的,那都是骗人的。静静,你可千万别上教科书的大当。”
孩子没出声,倒是女人自己接着说:“反正最后结局一定是糟的,还不如图个一时爽快,该痛下杀手时就直接下手,总好过自己遭殃,对吧?”
好像也没指望孩子回答,那女人提出了问句,却很自然地接着说道:“最少,也不会落得自己伤心、伤神、伤肺、伤肝,浑身上下都给伤透透了,没人谅解,最终只能一个人遍体鳞伤地远走他乡,还得自个儿想办法修补这一身的伤口,多委屈?”
失落的语气轻得像是不曾存在过,又听那女声极不正经的嘻嘻笑道:“当然,老师只是随口举例,只是举例,没有任何影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这自称老师的女人,到底都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梦境的情节太过莫名其妙,即使沈着如安海澜,也产生难得的好奇心,睁开眼想看看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怪女人。
与其说是女人,或者该说是女孩?
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女孩,有着一头飞扬俏丽的短发,样貌甚是清秀,说美是称不上,要说丑也绝不至於,就是白白净净的。撇开那些疯疯癫癫的言论不谈,看样子倒也说得上是顺眼。
就见她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小型沙发上,一副谆谆善诱的模样,浑然不觉他已然醒转,仍兴冲冲地对怀中的孩子说道:“那种披着人皮的狼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在统计的角度上来看就是极端值的存在,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中。”
冒出这么一个不负责的结论,她又绕回原来的话题说道:“撇开这种极端值,就一般人而言,但凡在相处时留点情面,也算是广结善缘,以后在什么难看的场面遇上了,也不至於闹得太难看。”
机会教育,就是得看场面、情势,乘机进行一番教育。
“就像躺在床上的那位。”那清秀的女孩把握机会教育的原则,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说:“等他清醒后,知道受你照顾……就算只是名义上的,但实质上确实是用到了你的资源,他就等於是欠了你一次,到时候,还不知他心里会怎么别扭呢……”
似乎是让想像中的画面给逗乐了,那清秀的女孩露出有些过分的灿烂笑容,乐不可支地直道:“呐、呐!这就是老师要跟你说的重点。”
重点?
安海澜怀疑。“重点”究竟是什么?
“我们做人呢,纵然是以随心所欲为最高原则,但在人际相处上,还是尽可能留点余地比较好。”女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继续说:“就像现在躺着的这人,要是他平常做点样子,有跟你培养一点感情,现在也不至於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但这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倏地失了声。
原本只是在说话时下意识地朝当事人看去,哪晓得目光竟然就这么对上了。
这下子四目交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哔!哔!微弱且规律的机器音是房里唯一有的声响。
无声更胜有声的这一刻,安海澜倒是兴起几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趣味感——
现在,看你怎么办?
沈默也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不见惊慌,尴尬更只是眨眼之间的事。路宁压下一时的错愕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连方才所说的一番话都像是没被听见似的,抱着怀中的宝贝,对病床上的安海澜露出一个大大的友好笑容。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说。
哦?
安海澜神色不变,纳闷她说这话的自信到底从哪儿来的?
“你,安腾集团负责人,安海澜。”像是知道他肯定不信,路宁说出他的身分。
自然,她不会天真的以为单凭这么一条讯息就能说服对方。毕竟只要稍稍知道时事的人,都能指着安海澜的脸这么说。
“我,路宁,目前的身分是安静的代理监护扶养人。”她继而说道,并进一步说明。“看,就是她——安静,我监护扶养的对象,也就是你的女儿。”
安海澜的不动如山,总算因为她的话而稍微有了动静。他看向她怀中的小女孩,那个有着好模样却显得木然的小女孩。
“你一定在想,女儿?什么女儿?哪里来的女儿?安海澜是谁?我到底在哪里?这女人究竟在说什么?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对吧?”路宁的嘴巴没停过,抱着怀中的安静,施施然地朝他走来。
别说是不动如山,安海澜镇定得就像是被灌了水泥似的,对她连番没头没脑的话语,甚至是她的接近,竟毫无丁点儿反应。
路宁倒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抱着孩子,帮他按了床边的服务铃,接着又看向他,直言道:“虽然你力图镇定,但其实你心里是不是有一点惊慌无措?”
路宁笃定自己看穿了他,嘻嘻笑道:“然后,在我指出这一点之后,对於识破你努力粉饰太平、故作无事的我,又更觉得可疑?但偏偏你却什么也无法回想,所以更加感到惊疑不定?”
床上那位“据说”惊疑不定的人只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神经病。
若不是习惯使然,再加上他现在确实全身虚软、使不上力,让他只能选择静观其变,安海澜只怕第一时间会先制伏她,避免任何意外伤害后,接着立刻找医护人员来处置这个神智不清的女人。
“但是你放心,”浑然不知被视为精神异常的女人却神采奕奕地安慰他道:“你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是正常的。”
这话让安海澜投注了些许的关注。
虽然他绝不会承认,但实际上,除了浑身虚弱与注意力有些难以集中外,就像她所说的那般,脑中确实是有空白一大块的感觉。
“因为你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交通事故,那场成为本市头条的公路连环大追撞已经死了四个人,轻重伤患无数。你跟你助理虽然很幸运的捡回了一条命,但一个左手粉碎性骨折,一个是头部受到重创,住院观察后有记忆力紊乱的倾向。不用说,你就是头部重创、记忆大错乱的那一个。”
当安海澜正在思索这话的可信度时,服务铃召来的医护人员已鱼贯进入。
护士熟练地检测各种生理数据,在记录数据的同时并告知病人,医生一会儿会过来。
安海澜审视眼前的一切,就护理人员的真实度、处理手法的熟练度,加上他确实丝毫想不起来造成他置身医院的事故片段,他开始接受自己刚历经一场车祸的事实。
那么,对於名为路宁的女孩所说的话,则不能等闲视之了……
“其实好几个小时之前你就醒了。”
护理人员离去之后,安海澜听见她说,她这时抱着小孩又窝回小沙发上。
“只是你清醒五到十分钟,就会再昏睡过去,之后每半个钟头至一个小时会醒来一次。”路宁叹道:“你每次醒来,就像电脑进行一次格式化作业,什么也记不得,什么都要重问一次。所以这一回算起来已经是我第四次回答你的问题了,只怕下一回你再醒来,我们又像是第一次见面。”
所以她是吃定他记忆力出问题,才会这般没脸没皮、百无禁忌的,什么疯话都说得出口?
身为一个被告知记忆能力错乱的病患,安海澜正确无误的整合出她有恃无恐的原因。
“其实我有考虑,在你这次昏睡过去后,根据你之前问过的问题写一份标准答案,这样你下次醒来时直接看答案卷就行,对你我都省事。”路宁倒是一脸认真考虑的模样。
安海澜忽略她的疯言疯语,对於最初她自称是他女儿的代理监护人的事,认真进行一番逻辑性的推敲……
就算自己现在因为车祸而对女儿无一丝印象,为什么监护扶养人同样是一个不存在於他记忆中的人?
“虽然你现在记忆错乱得很厉害,不过也不用太悲观,依照医生前几次的问诊,你这种因为外力而造成的记忆混乱会慢慢稳定下来,因重击而失去的记忆也是有机会复原的,当然,这都还要再观察。”
“淮商呢?”安海澜冒出了这么一句。这是他这回醒来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路宁眼睛一亮。“你记得你助理的名字?”
之前他几次醒来,听见同行助理受伤的事虽然也会问,但是却不记得助理是谁……忽地,路宁面色一沈。
虽然慢了半拍,但警觉到一件事还算为时不晚,那就是他的记忆比起之前确实有复原的迹象,这对她与安静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怎么说他们双方之间还卡着安静的监护扶养权问题,随着他的情况好转,也许下次他醒来之后就会恢复记忆,那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从现在开始,她不能再胡闹了。
思及此,路宁清秀的脸上立刻堆起一副正经诚恳的模样。
“秦先生已经排好了手术的时间……你知道的,这场车祸的伤亡人数很多,抢救还得分受伤程度来安排,他是第二批处理的伤患,一个小时前已经送进手术室了。要没出什么意外的话,你们的人应该也快要到了……”
“哥!”
带着哭音的急切叫唤,焦急到忘却礼仪,匆匆推门而入。这突如其来的访客彷佛是要验证路宁的话语,出现的时机是那么的刚好,害路宁一时傻眼。
瞪着突然冒出的美女,路宁差一点要喊出:见证奇蹟!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对於出现的新面孔,路宁自觉有必要好好的认识一下。
正好跟在美女脚步之后进来的医生马上进行追踪看诊,跟美女一起被请到一旁的路宁可不打算放弃这个知己知彼的好机会。
“Hi,我是路宁,是安静目前的代理扶养人,请问你是?”
“安海青,算是……”想了下,有着大波浪长鬈发的美人说道:“安静的姑姑,因为在美国读书,秦准商就近通知我过来。”
“难怪你来得这么快,我还想,台湾跟温哥华的航班有便捷到这个程度吗?怎么秦先生预估的时间这么短?原来是从隔壁飞来的。”路宁不想承认,她已经做好得再看顾安海澜几小时的心理准备,本来打算打电话叫月姨先来把安静带回家。
“我哥的情况怎么样?”安海青单刀直入,事关她唯一的兄长,她可没心情把时间浪费在客套话上。
“这很难说,因为令兄不像秦先生那样有明显的外伤,他受创的部位在脑部,目前是有记忆错乱的情况,不记得车祸跟车祸之前的事……”
“他丧失记忆了?”安海青倒退了一步,明白地显示她的震惊。
路宁抱着怀中的安静,也被那突来的戏剧化反应吓退了一步。
“我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泫然欲泣,要不是医生还在问诊,安海青只怕就要扑上去先哭一顿。
“你先不要担心,医生说这可能是暂时的。而且他这一次醒来,真的有进步了,已经记得秦先生的名字,表示他的记忆至少恢复了与秦先生认识的那一区块,所以很可能像医生说的,就只是一时的记忆丧失。”路宁安慰她。
见美人还是有几分恍惚,路宁打铁趁热赶紧说道:“你也知道,令兄这一趟是为了静静的监护权来的。虽然林先生觉得静静的爸爸不见得会想要监护权,但现在很显然,一场车祸让安先生的头脑不是很清楚,到时要真有什么意外,还请安小姐帮忙……”
“哥!你真的丧失记忆了吗?”安海青瞬间向前一扑。
路宁张着嘴,嘴形就停留在“忙”上,接着再没出声。
眼前的大波浪鬈发美人几乎是医生一问完诊就朝病人扑去,看样子她说了半天,人家大小姐根本没听进去呐!
“那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青青,你的妹妹安海青,你还记得吗?”安海青连声问着,神情甚是悲切。
“那个,可以的话……”嘟嘟囔囔,路宁试着在安大小姐连珠炮般的种种质问声中,发出身为林家代表人的声音。“还请帮忙提醒安先生,他跟这个女儿不亲近……”
可惜,努力终是徒劳无功。
在兄妹俩的叨叨絮絮……正确来说,是做妹妹的单方面的叨叨絮絮,而且不容间断的情况下,路宁放弃了。
看来“敌军”之中就只有那个秦淮商是唯一一个头脑能使的人,有什么话,还是等他醒来再商量好了。
“既然安小姐来了,那我先带静静回去了。”稍稍加大一些音量,路宁留下告别的话。
安海青还在呜呜哀泣,咒骂造成这场连环车祸的人。
路宁轻轻一叹,抱着已经靠在她身上睡着的安静,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可惜了,本来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跟安海澜身边的人多套点交情,增加成功率,但看来只是白费功夫。但是不怕……”路宁亲了亲枕在她肩上的脑袋瓜子,极有决心地说道:“老师一定会保护你的。”
路宁带着心肝宝贝离去,始终没发现到,在她带着睡着的安静离开病房时,安海澜无视安海青崩溃式的叨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一大一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