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红尘带了司马安平去见慕子楚之后,百里郁寒的话更加少了,只每日等候着蜂鸟传信,偶尔在屋前的溪水边看雪儿饮水,一看就是大半日。
然而,这次红尘为百里郁寒带膳食来的时候,却不见了人影。
木屋的门虚掩着,红尘推门而入。这里本是她的地方,天地孤鸿,为此一隅可藏她之心。而今,就连这唯一的一处地方也腾了出来让给了百里郁寒。自从百里郁寒入住这里之后她便再没有进去过。
木屋内本就没有多少物什,虽是一代君王,可床被均是整整齐齐的,四处也颇为干净。
红尘面纱下的唇渐渐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来。
百里郁寒从不骄奢,宫中凡事有宫人处理,可从小慕子楚就担心百里郁寒会被这种生活磨成一个一旦出了宫就是傻子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男人。所以每次随军回京与百里郁寒在一起的时候从不事事毕恭毕敬,除了因为一番好的茶艺而将百里郁寒的嘴养刁了之外,还不见得百里郁寒一个人就无法自理。
打开了那唯一的窗户通通气,红尘转身却看到了床头之上放置的一卷画轴,以红色丝线细细地绑缚了,颇为珍重地放在了枕头的旁边。
红尘眉头微蹙,虽对那次作画未曾遗忘,却仍旧拉开了丝线,打开了画轴。
画中红裙女子媚态万千,乌发散地侧卧。那一张脸,蛾眉烟笼星眸半敛,却无论如何都是与那一身红衣娇媚模样只合三分,余下七分是骨子里的傲然无畏和清风半徐。而那合了的三分,是慵懒,是倦怠,也是倾魅。
红尘抬手,轻抚上了自己蒙着半面面纱的脸,那双狭长的眼中蒙着一层淡淡轻烟。
卷轴拉至尾部,一张素笺飘然落地。红尘拾起那素笺,上面却只以繁文古篆写了一个“楚”字。那字丝毫没有寻常日里百里郁寒古篆的沉稳悠远,却是灵秀逸致,初可瞥见那人在写下此字的时候内心不是指点江山的大气,而是攥住了心底那一丝柔软之处,念想着那所念想的人方才写出的字来。
红尘心内不知为何,只骤然一滞。
而此时,小木屋的门口处百里郁寒逆光站了,看着床边那一袭血色长裙的红尘手执素笺,托着画卷,眉目间淡淡的愁。
这是百里郁寒从未见过的红尘。
她从来都是那般的神秘,那般的魅惑,那般的迷人勾魂亦或者那般的冷漠无情,那般的猜不透心机猜不透喜怒。而此刻那一蹙眉一垂首之间的清愁犹如寒烟一般飘渺着朦胧着。
她······当是爱着慕子楚的吧。
百里郁寒如此所想,他看着红尘拿着那借了她的身子却画着慕子楚面貌的画像,看着红尘执着写着“楚”字的素笺······
红尘警觉出了百里郁寒,却只慢慢收起了画卷,将那素笺仍旧夹在了画卷之间,红丝绑缚放回了枕头旁。嗔笑道:“怎的,借了我的身子画的像,我还看一眼都不成了?”
百里郁寒也微微一笑,却甚是苦涩,“你有真人可看,又何必来跟我抢这一卷画?”
红尘挑眉,斜斜睨了百里郁寒一眼,风情万种,却是转开了话题去,只道:“憋闷久了,这出去一趟可有什么好消息?”
百里郁寒笑笑,道:“不过是出去买了些东西而已。”说着,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个小纸包来,笑着走到桌前坐下。
红尘神色微怔,那纸包的模样······她怎么会不认识?
百里郁寒打开了纸包来,里面细细地包着一堆红松子,看起来特别饱满。本没有香味,但就这样看着都似乎可以闻得见那股淡淡的油香了。百里郁寒而后又将那纸包包好,道:“他不想见我,可没说不想吃我买的东西。”说着又自顾地笑笑,“子楚嘴不刁,独独喜欢吃这红松子,就是答剌小郡进贡的白松子他都不屑一顾。每次回京都会悄悄去街市上买,不论多少,总会分一大半给我。”
红尘沉默不语,倒是那百里郁寒絮絮叨叨继续道:“劳烦红尘姑娘,将这松子给他送去吧。”
当年的慕子楚的生活穿插着军旅和宫廷,一半是艰苦一半是奢华,却既没有被艰苦磨平了棱角,也没有被奢华耽溺了品性。没有特别爱吃的,却是被百里郁寒嘲笑像个小姑娘似的喜欢吃那零嘴,而那唯一的零嘴就是松子。松子难剥,武功再高也只能够一颗一颗地慢慢来,时常将指甲给剥坏了。彼时百里郁寒就更加嘲笑,直言让慕子楚以后娶个愿意天天给他剥松子的娘子。本可以唤个太监宫女的过来给慕子楚剥那松子壳的,可是百里郁寒似乎很喜欢看慕子楚认真地跟那一颗颗松子搏斗的模样,怕是那个时候大军压境都比不上指头上那一颗小小的松子了吧。待慕子楚剥好一小碟正准备“享受”的时候突然出手将那碟子抢过来一口全部吃下!随之而来的便是慕子楚的激愤,却总是见那百里郁寒笑眯眯地张着嘴,道:“还在嘴里呢,要不吐出来给你?”
这哪里像是一个君王说得出来的话?纯粹就是一个无赖!
然而,在石堑谷一役之前的那十多年内,百里郁寒和慕子楚在一起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温暖得犹如四月的阳光一般。也或许,那十多年来不论是百里郁寒还是慕子楚,唯一温暖的时刻便是彼此在一起的时候。
红尘不言不语,百里郁寒以为她为难,便道:“他应当会很高兴的,你只不说是我买的就行了。”
良久之后,红尘终是冷笑了一声,无情而近似残忍地道:“你难道不知道,他一直最讨厌的就是松子的油腻味道么?”
百里郁寒脸色倏然失去了血色,只道:“那为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红尘笑笑,道:“原本我也喜欢吃些松子瓜子之类的小零嘴,却因他极其厌恶那些味道而‘戒了’。”红尘娇笑,伸手拿过了那包松子,道:“扔了吧,反正他也不爱。”
百里郁寒拦住了那戴着白色护手的手,拿回了松子,道:“算了吧,留着。”只是那眼里藏不住的落寞和沉寂。原本以为自己对他的知晓,不曾想竟然是个错误。
红尘背了双手,紧握成拳。却又看似轻松地道:“祁丘过已经出兵,老狐狸第一步已经走出了。莫不是我们要落在那群年轻人之后再出手?”
百里郁寒抬头道:“朝中之事你知晓得比我都快,东方子戍在狱中莫名死亡之事还未外宣你就已经知道了······连是谁做的手脚都猜到了?”
“老狐狸没那么笨,这个节骨眼上杀了东方誉的长子。”红尘松开了背后握着的手,整了整白色护手,道:“老狐狸再不满,都不会做这种蠢事。但是东方誉只不过是个莽夫,这些事情他想不透彻的。他只会觉得老狐狸不满他私自假传圣旨惹了一身骚,所以才私下解决了东方子戍这个麻烦。”
百里郁寒将那包松子放在了靠窗的桌上,回过身来,道:“所以?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事情是‘那群年轻人’做的?我们也不老,何必说得就像是我们已经年迈了一样?”
“国子监六小生里面有一个满月复计谋的军师安常在,一个中心人物可指挥可行动的将军司马安平,一个行动若风百变使毒的风流白珩,一个满月复经纶处事慎重的良欢,一个虽显莽撞却赤子之心的傅石生······若不是因为这事事关东方家族,他们之中还要加上一个万能的东方子期。”红尘媚眼一挑,道:“越是让他们不做什么,他们越是会插手什么。如今的局势,安常在和司马安平两人绝不会袖手旁观。纵观全局,既不是你的人又不是老狐狸的人,更不是我的人做的那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国子监六小生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