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王美人和往常一样哄小刘彻睡觉,刘彻无奈地躺在床上装睡,内心飙泪:这才七点啊!
“美人,今天陛下是不会来了,歇下罢。”知秋轻声说道。
王美人并没有立刻离开,道:“彻儿还小,爱踹被子,伤寒又是极易复发的病症。你去把机杼抬来,我在这里守一会。”
这一会就是大半夜。
田蚡带走了王美人的整个匣子,那差不多是王美人在汉宫里的全部积蓄,她只好像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一样,防线织布换钱。
知秋进来催过两回,可王美人十分坚持,反而责怪她开门的动静太大,打发她去歇息,生怕吵醒了刘彻,知秋无奈,也不敢让主子忙着自己去休息,只好和半夏两人备着热水,轮流伺候。
闭着眼睛,刘彻可以清晰地听到丝线和木头摩擦的轻微声。
处在被女子养活的境地,他没有资格指责王美人城府深沉野心勃勃,利用儿子争夺地位。实际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果没有一丝进取心,刘彻反而会看不起对方。面对那把龙椅的诱惑,有多少人能够不动心?
他看到了后宫女子的心机,这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技能,但同样,他也看到了一个母亲爱护幼子的艰难。
听着规律的机杼声,刘彻渐渐进入了梦乡。
隔日,太医令丞来瞧,宣布刘彻终于病愈,终于解了禁的刘彻又恢复了活泼机灵的常态,生龙活虎得令半夏头疼。
“我的小祖宗,你又捣腾什么呐?”半夏疾步跑来,因为跑得太快而两颊发红,气息不匀。
她蹲下来,飞快地夺去了刘彻手中的木杵,和小皇子大眼瞪小眼。
“还给我。”刘彻伸出小手讨要。
“不成,不小心打到手怎么办?”半夏连连摇头,“还是奴婢来。”
昨儿个小主子就缠着她,硬是要她去厨下(即厨房)讨要黄豆和杵钵,半夏拗不过,只好顺从,要了一碗豆子。刘彻当时很高兴地把豆子放在水里泡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把泡好的黄豆放进钵里,用杵击打。
刘彻坐在一旁看着半夏捣豆子,叮嘱:“磨细点,我要拿来吃的。”
半夏本来没有当真,以为小主子只是好玩,没想到三岁的刘彻十分认真地看着,难得有耐性地看她把黄豆磨碎,并且时不时地添些水。
如果是寻常宫婢,顶多敷衍两下,暗暗嘲笑小孩子古灵精怪,可半夏年纪小,性子活泼,又是新进的宫,棱角没有被规矩完全磨平,她半是逗弄半是好奇地问:“殿下要做什么吃食?”
“不告诉你。”
“殿下不说,奴婢怎么帮你呢?”
“说了你也不知道。”刘彻语气不是卖弄,而是十足的无奈,他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连豆腐都没有的蛮荒时代。上回偷偷溜进厨房,见到的食材种类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无论宫中厨吏的手艺如何了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材料就那么几种,烧出来的菜色花样也多不到哪里去,刘彻很快就吃厌了。
好在黄豆是中华大地上土生土长的作物,而刘彻前世有个家庭事业两手抓的秘书,有一回误将家里制作豆制品的小抄混进了资料里,被他看到,他觉得有趣,就回家试了试。事后还与秘书讨论心得体会,大大拉近了和下属之间的距离。虽然此后他经常在下班时间里受到煮妇一族的骚扰,让丈夫们频频怀疑自家的墙被爬了。
半夏不知道刘彻的思想在21世纪转了个圈,只觉得小主子整张脸都皱起来的模样很有趣,她低头一瞧,发现钵子里的豆子已经磨成了凝胶状。
“这可怎么吃?”
刘彻回神,说:“离吃还早着呢!要把浆放到锅里烧开,煮好后用纱布包裹住把浆挤出,再把过滤好的浆用大火反复熬煮,才能做成豆浆。”
半夏心想反正手头没有活干,把小主子哄高兴了才要紧,也就把刘彻领到厨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他说的做了。
还没到饭点,正好是得空的时候,厨吏厨娘们纷纷过来瞧热闹。
有放肆的宫婢笑话半夏:“黏糊糊的,怎么吃呀?不是殿下又想出了什么捉弄人的法子,要把这些混进御膳里吧?”
半夏恼怒地跺脚,正欲辩驳,却被刘彻叫住:“浆要流出来了。”她只好恼恨地瞪了对方一眼作罢。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又在躲懒,想挨廷杖不是?”这时,厨下掌事的厨宰李嬷嬷到了,她赶跑了围观的宫婢,面色不虞,对半夏把小皇子带到这里玩耍不以为然,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为求稳妥,向刘彻请了安后也在一旁守着,以免出什么岔子。
“有嬷嬷指点,我就感到腰板直了,做什么都有底气。”半夏嘴甜,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哄得李嬷嬷展颜,脸上的皱纹就像开出了一朵菊花。
不想待水开了,掀起锅盖,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白白的颜色,和羊乳一样,却没有羊女乃的膻气,尤其是那股豆子的浓香,令人感到格外干净、舒服。
“殿下,这就是豆浆吗?”半夏十分惊讶。
李嬷嬷是掌管厨下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吃食,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清其中的价值,眼中精光一闪,听半夏的意思,这是小皇子的主意,不由高看了刘彻一眼,同时收敛了不耐烦,将刚才看到的步骤在心中默默回想一遍。
她给心月复使了一个眼色,宫婢立刻守在厨房门口,不让闲杂人等进来。
刘彻取出一个布包,将早就准备好的石膏粉末倒进豆浆中,让半夏搅拌均匀。
石膏在古代并不罕见,通常被当作中药使用,在汉代以前的《神农本草经》里就有记载。
“要等半个时辰。”
刘彻能感到李嬷嬷投注在自己那个布包上的灼热视线,却仗着自己的年纪和地位假装不知道,吃了李嬷嬷的糕点,愣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这倒不是他藏私,主要是因为说得越多露馅的可能性越大。
他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知道用石膏做豆腐呢?
只能装傻。
时间一到,半夏立刻打开盖子,发现原本澄清的豆浆里面漂浮着一些絮状物,香气倒是变浓郁了。
“难道坏了?”李嬷嬷暗道可惜,心里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一个小孩子能做出什么举世罕见的美食来?不过,做豆浆的法子可用,估计也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被小皇子胡乱折腾出来的。
豆浆中出现了豆花,刘彻让半夏找了个方形的竹笥。汉代瓷器还没有盛行,盛食物的容器多是木头或竹子做的,只有贵族显赫之家才使用铜器或漆器,宫中的厨具也是竹制的居多。
浆倒入模具后盖上盖子,用一块石头压紧,又过了一个时辰,白花花的豆腐就新鲜出炉了。
半夏看刘彻的眼神已经是完全的崇拜,这小妮子的心里,大概觉得天子不愧是天子,生出的儿子也沾了龙气,比邻家巷子里的小孩都要聪明。
她毫不犹豫地按照刘彻的指挥,做了一个小葱拌豆腐和一个脆皮豆腐。
“剩下的半块送给嬷嬷吃。”
“谢殿下赏赐。”李嬷嬷喜不自禁,让半夏捎了特供给窦太后的糕点回去,反正太后年纪大了,平时也用不了那么多。
回到住处,王美人正在纺线,她的头上只斜插了一枚玉簪,身上半点装饰也无,罗裙亦是极素的颜色,料子八成新。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处宫闱,刘彻会以为他走进的只是一所民居,对他温柔笑着的是一位普通的母亲。
“娘。”刘彻轻轻唤道。
王美人愕然看着半夏提着的食盒,转头瞅瞅天色,比平时略早些,但也无碍,便吩咐左右:“用饭罢。”
“诺。”
“怪不得今日不贪玩了,原来是厨下里有了新菜色。”王美人细细听了半夏对两盘新菜的介绍,喜上眉梢,美眸中似有无限风情。
半夏欲言又止,但忙着给刘彻布菜的王美人没有发现。
在回来的路上,刘彻已经嘱咐过半夏,暂时不要将自己制作豆腐的事情告诉母亲。半夏虽然不明白,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话,也许是当时刘彻的表情超过了小孩子该有的认真,也许是这件事本身就十分离奇,她一时间竟然被唬住了。
豆腐滑女敕可口,混了葱香,颜色又是一青一白,格外清爽。
脆皮豆腐经过油炸呈现出惹人的金黄色泽,外酥里女敕,令人食指大动。
刘彻吃了满满两大碗,王美人也比平时多用了一些。
饭后,在刘彻女乃声女乃气的建议下,剩下的菜肴全赏给了宫婢们。王美人觉得孩子善待下人,懂事了许多,心中也是高兴。只有半夏知道,小主子是在犒劳自己。
连续几天,日子过得十分平静,王美人欣慰虽然彻儿依旧往外跑,却再也没有宫婢前来告状了,便专心致志地做着绣品,托人出去换钱贴补家用。
她表情专注,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