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大概永远都不忘记那个不寻常的傍晚。
不仅仅因为通过老练的刑讯技巧洗刷了自己偷吃猪肉的冤情,还因为自家的屋顶上来了四位不速之客。
屋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他立刻跟随父亲跑到门外,便见庭中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圆脸孩子,摔倒在地上。
“你是哪家的小子?”张父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孩,以为只是一时贪玩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并非梁上君子,便放松了警惕,好心地将郭舍人扶起来。“好在屋子矮,没折了骨头。”
“伯伯,我爬到树上掏鸟蛋,下不来,不知道怎么地就掉到了你家的屋顶上。”郭舍人一边诅咒突然撒手害自己暴露的灌夫,一边随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道:“我的家在那边,伯伯不要告诉我爹我娘,好不好?”
张父失笑,转头对有前途的儿子说:“你把他送回家。”
“不,不用了……”郭舍人连连摆手,“我认得路的。”
张汤视线一凝,漆黑的眸子里射出冷漠光线,如一双无形的大手活活掐死了郭舍人用独门秘制的氯化钠溶液洗清漂白自己罪名的念头。他不顾郭舍人的反对说道:“走吧。”说完,他逼近郭舍人,仗着个子高俯视后者,时值傍晚,张汤的影子被拉长,郭舍人完全被笼罩进阴影里,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回想起眼前少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肢解硕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的高强度高硬度高变态指数的心理素质,郭舍人忍不住求救地扫了眼周围。
九哥九哥,我是老郭,收到请回答,请回答。
可惜,另一端只有忙音。
被大汉未来第一酷吏抓个现行的偷窥从犯郭某心灰意冷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果九哥袖手旁观,老灌和李陵绝对不会插手。什么兄弟义气的牺牲精神,什么行侠仗义的无私情怀,统统是有条件的。
郭舍人只好硬着头皮和张汤并排走在路上,一人在道的左边,一人在右,隔着尽可能远的距离。
即便如此,郭舍人还是没有办法摆月兑不断往自己身上缠绕的阴森感,身体仿佛被无数冤鬼怨灵缠上,捆住四肢塞住口鼻最后扔到阎王面前。
十万八千里,如果这是他和冷酷少年能保持的距离,那就一点也不显得远了。
“你在屋顶上待了多久怎么不呼救?”张汤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光想着怎么下去,没留意时辰,”郭舍人低头,掩饰住因心虚而闪烁的目光,“之所以不叫人帮忙,是因为我不敢让我爹娘知晓我又惹祸了。”
“你的玩伴们也不管你?”
“玩伴?”他怎么知道还有别人?
郭舍人手心冒汗,他故作镇定地说:“这儿就我一个,哪来的别人?”
“你很害怕,视线总是往周围瞟,很明显在找什么人。”
“呵呵。”郭舍人干笑一阵,觉得自己的腿太不争气,居然在对方犀利的目光中有些发软,停下脚步,慌忙道:“我家就快到了,多谢张大哥帮忙,你先回去罢,省得伯伯担心。”
围观党之一抡拳:死小子你还没叫过我大哥呢!灌大哥,嗯,比老灌好听多了。
围观党之二撇嘴:还想着你有危险就立刻跳出来相救呢……哼,原来已经叫上哥哥了,让我白操了这份心!
围观党之三扶额:你们俩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围观党之一、二:九哥你怎么能听到我们的心声?
刘彻无力地叹气:“因为你们已经说出来了。”略整衣衫,踱步而出,坦荡荡任张汤打量,仿佛之前与先前跟踪窥视的行径毫无干系。
郭舍人满脸通红,应该在是羞愧自己竟然有这样两个与众不同独步天下的同犯。
“九哥?”张汤觉得四人有趣得很,他将视线移到了为首的那个男孩身上,冷静的眼神中透着探究与好奇。
……还暴露了我的名字,靠之。
怀着不是兄弟胜是兄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信念,刘彻一一说了其他人的姓名,重点介绍了灌夫现今有效的居住地址以及李陵监护人李敢的联系方式。
灌夫的名号就算不是享誉天下,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至少长安城的百姓们都能说出一两件灌家的事迹,比如擂台,比如酱油,还比如曾经的胶东王。
“参见太子殿下。”张汤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明悟,他恭敬地行礼,灌夫李陵平时没大没小,却也懂进退,连忙往旁边退了一步,侧开身体,不敢受他的全礼。
张汤年纪最长,又从小学习律法,脑袋里装着的全是以下犯上导致的宫﹑劓﹑黥﹑刖各种肉刑,父亲为官清廉,铁定是没钱给自己赎罪的,撒尿的呼吸的走路的器官都不是大葱,切掉之后说长就能长出来的,所以如果不想失去身体上任何原装的宝贵部分,就得牢记上下尊卑的观念,严格遵守身为大汉子民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交通规则国家法规,以免让人捉住把柄。
他默默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觉得灌夫李陵也不似看上去那般没谱,而郭舍人竟然能在自己的逼问下坚持了半刻钟,毕竟刚才自己想的,可是把他的哗——剖开把他的哗——取出来清洗干净再把他的哗——放到火上烧至七八分熟接着把他的哗——切成大小相同的薄片最后把他的哗——和哗——装盘上桌啊……
得知此番褒奖的郭舍人一点也没高兴,脸色煞白地后退,直至道路的尽头。
“做我的伴读如何?”
刘彻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太子宫里已经为他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