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上 第九章

作者 : 卫小游

陆静深沉静地躺在床上。

失去视力后,他的黑夜与白昼便失去了界线。

他经常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听着自己浅缓的呼息,不知今夕是何夕。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时,平放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蜷起手指。

他静静等着,等着那熟悉已极的野花香染上身。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静默地等待,等了几乎有一万个心跳那么久吧,那飘移的香味终於伴着一声模糊轻喟,枕上他身旁的睡枕。

蜷起的手指忽地松开,紧绷的躯体微微伸展开来,他吁出一口长气,背转过身去,假装已经熟睡,不曾发觉她睡在身边,却终是舒了口气。

说不定他有被虐狂的潜质,前两晚,宁海没来骚扰他,他居然失眠了。

罢才确定她爬上他的床时,他竟然感到有一点……高兴?这事要让她知道了,他可没脸。

将夏季薄被轻轻一扯蒙上自己脸孔,却清楚地知觉到身边睡拥冬被的女人浅浅的呼息声。

也许他是真的疯了,竟感觉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随着空气渗入他体肤之间,与呼吸融成一脉,使他每一个吐息中都有她……

“你睡着了吗?”

她对着他的背说话,温热的气息牵引着他掌心一阵阵发痒。

他没回话。

“倒真像是睡着了。”她浅浅轻轻地咕哝了声。

这下子,就算想承认自己根本还没入睡,也万不能够了,陆静深只得继续装睡。不料她的手指突然探过来勾他手,整个人从而贴上他的背。隔着薄薄的衣料,仍然感触她体肌微凉,不似他浑身发烫。

宁海将脸埋进他后背,手指去寻他的,寻到后,双双勾在一起。

他因为“睡着了”,只得乖乖由她勾住,不好甩开。

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像个调皮小妖精那样,一下下去挠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挠得他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这宽厚而优雅的手,宁海想,他竟真能为了赌气而不洗掉手上字迹,直到睡前洗澡时才完全洗去。此时他掌心上已没有了字印,她却忍不住觉得好玩极了……

其实,孙霏说的话,她是信的。

替曾经爱过——也许现在还爱着的人负起车祸责任,将所有伤害往自己身上揽,乃至使自己因此失去一切,也从未吐露一句真相……这很像是过去玛莉口中的那个陆静深会做的事。

与陆云锁不择手段、令人难以捉模的行事风格不同。

她身边这个男人十分看重感情,甚至还保有着古代贵族的骄傲与骑士风格。可惜他的长矛和利剑俱已折断,如今连要保护自己都缺乏足够的力量,使他伤上加伤。

所以……不是因为孙霏……不是情伤?

追根究柢,使他失去力量的,是家人吗?

又或者,这来自最亲之人的背叛,他早已预知,只是当它终将发生时,仍是不免受到伤害?

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她之间……结束了吗?”

没预料她会问,陆静深蓦地收紧手指,将她勾人缠人的指尖牢握住。

“你是指孙霏?”黑夜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然还有谁?”也不点破他装睡的事,就假装他是在说梦话好了。

他们俩难得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感觉居然还不错。

陆静深默然半晌,就在宁海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

“没有结束。”他说。

闻言,宁海莫名心一沉。

他的感情不关她的事,但听他承认他跟孙霏之间还没结束,她仍不禁咬了咬唇,怪自己多此一问。抽回自己的手,神色有些狼狈地背转过身——

然而他快她一步紧握住她手,不让她逃得太容易。早先说过要一起脏的,就算现在手已洗净,但还是得说话算话,究责到底。

抽不回手,宁海心底一急,忍不住有了踹人的冲动,右腿探出棉被踢向他,他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翻过身来,用膝盖压住她双腿。

手和腿都在他的压制下不得不安分,半晌,宁海自己觉得这情况有点好笑,便由着他压。压着压着,却压出了一点暧昧的气氛来……隔着单薄的睡衣布料,可以清楚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热度。

陆静深大半个身体都覆在宁海身上,脸颊也靠在她纤细的颈侧,那逐渐加重的吐息扰动她颈部的寒毛,叫宁海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早先那险些擦枪走火的春梦情景猛然跃上心头——现在他俩可都清醒着,再没有藉口说那只是梦了……

突然他在她耳边喃喃说了一句话,低沉的嗓音钻进她耳朵里,引起她体内一阵战栗,一时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可又不想示弱,不愿求他,便僵持着,强迫两人延续那暧昧的情境。

见宁海没有回答,陆静深又低低问了一句:“你今天这么晚回来,究竟是去了哪里?”

这回宁海终於听清楚了,可她仍无法专心回答,因为他勾着她双脚的大腿肌肤烫得吓人,像个大暖炉,那热度隔着衣料烧到她身上,让她又热又晕。

“宁海,回答我?”他以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催促。

“就……去了育幼院。”她说。

他的唇贴上她的耳廓。“之后还去了哪里?”

“没去哪。”她眼神逐渐迷蒙。

“哦,那见了什么人?”他朝她耳朵吹气。

宁海有点受不住,趁着神智还清楚的当下,生气地推着他的肩头道: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晚回来,是因为我今天下午走在路上,遇见一辆黑头轿车,里头坐着一个老人,自称是你的祖父陆天灏,他给了我一根棒棒糖叫我上车,我不答应,直到他又给了我一条巧克力,我才勉强坐上那辆车,在车里跟他聊了几句,顺便看看街景……诸如此类的事,你只需开口问就好了,我不会瞒你的,犯不着这样色诱我。我丑话在先,现在我俩可没有人在作梦。”

不先讲清楚,万一到时候又不小心擦枪走火了……找谁推卸责任去?

才说罢,宁海气唬唬地转过头,嘟囔了句。“怎么你们姓陆的,都喜欢在路上劫人?老的、小的都一个样。”

闻言,陆静深愣了愣。收起刻意做出的性感,他问:“我祖父?”他知道宁海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会找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对於陆家的这位大家长,陆静深虽是长孙,却不敢认为自己够了解那个老人。虽然明白宁海的事不可能永远瞒住他,但老人的行动却让他困惑了。

“陆静深,你们关系好吗?”宁海忽然问。

他摇了摇头。他们平时也不算非常亲近,在他而言,“祖父”只是家族里的权威象徵,从来就不代表守护与亲情。

“那我就不明白了。”回想着先前在车里与老人的那一番谈话,宁海有所保留地道:“因为他要我不必担心,他会约束陆家其他人,让他们别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是吗?”陆静深难掩讶异地道。他确实没想到……祖父会说出这话,岂不表示他允许宁海嫁入陆家……但,这怎么可能?那老人一向主张婚姻要门当户对的,瞧瞧他的父亲与几个叔叔,哪个不是商业联姻?

“嗯。”

“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做。”陆静深着实不明白,也想不透。

“或许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吧!”宁海故作得意地说。

陆静深笑了出来,对宁海的相貌不予置评,只道:“如果果真如此,倒也是好,至少不会再有人来闹腾了,日子总算可以过得清静些。”

“或许吧。”宁海淡淡回应了声。

她没说出的是,老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杜书砚挑选的人?”

杜书砚是玛莉的本名。宁海立即明白这件事与玛莉有关。

丙然,老人在表明往后其他陆家人不会再找她麻烦后,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又说了一句:“因为陆家亏欠她。”

陆家亏欠玛莉什么?宁海隐隐知道答案,却不敢细想。

沉默,意味着这话题结束了。宁海不想多谈,显然陆静深也不想多谈他祖父的事。

被压了好半晌,腿开始有些发麻,宁海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

“我想睡了,放开我。”

似是眷恋的,陆静深过了片刻才移开膝盖,唯独左手仍握住她右手。

牢牢捉住她,自是为了惩罚。他非得这么提醒自己不可。

两人的姿态在不知不觉中齐齐翻身,并肩而躺,他闭着眼睛,下意识不再计数自己的心跳,而改去计数身边她呼吸的频率。

一开始,她呼吸微促,不久后便渐渐平缓下来,似乎真是累了。

“睡着了?”陆静深还睡不着,想拖着她陪他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嗯。”她轻喃一声,睡意逐渐朦胧。

半梦半醒间,宁海好似听见他说:“我刚才说,我跟孙霏并没有结束。”

听见这话,脑袋不受控制地又转醒过来,却仍然装睡,不作声,假装没听见。

他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

呸!宁海忍不住噘起嘴,想起身下床,但最终还是决定再忍耐一下,听听他的“高论”。

“没有开始,哪来的结束。”

说了这句话之后,陆静深就自顾自地闭上双眼,假装不在意宁海听见这话之后的反应。当然他也看不见,此刻宁海已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陆静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宁海这些事。

或许是因为她先问起,便表示她对他多多少少有一点关心吧!如果她真是出於关心……那么告诉她事实真相倒也无妨。

毕竟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就算只是名义上的,就算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可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说他讨厌她。

因为事实上,他不讨厌她。

真的,不再讨厌。

甚至还开始觉得,倘若能跟她一辈子这样牵着手斗斗嘴走下去……然而他不敢想像。他不敢想,却提防不了她来入梦。

这一觉睡得很沉又很香,醒来时他已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觉出某种甜味在心头曼延开来。

那一夜的平和相处,让宁海找不到理由挑起战争。

尤其比起战争,她其实更希冀和平的到来。尽避心头有百般顾虑,可终究还是按捺下来,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既然,她已经答应了玛莉……

既然,她已经是陆静深法律意义的妻子……

这婚姻虽然只是权宜性的,随时都可能结束。但在还没有结束之前,她并不排斥与他好好相处。毕竟,空想无济於事。她也不是那种能成天纠结在某个想不开心结的人。

大抵是决定让自己过得释怀些,再加上自那夜之后,陆静深对她的态度微有改变,他似乎终於稍有正眼瞧她了。当然她不是说他真能看见,那只是一种譬喻性的说法。

几个明显的迹象,在在显示他终於开始将她当作一回事,而不是将她当作空气。比如他每天睡醒后会问她人在哪里,吃饭时会叫她别觊觎他碗里剥好的虾仁;又比如他有时会孩子气的问陈嫂,为什么晚餐只做了宁海爱吃的菜,而没有准备他喜欢的菜色——这真令宁海意外,为他居然知道她爱吃什么菜。

对这改变,宁海说不清心头的感觉是喜还是愁。既然说不清,她便采取一贯的策略——暂时不去想它就是了。

日子悠悠,就这样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一天早晨,宁海早早便醒,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到主卧房时,陆静深也醒过来了。

她一走进房里,陆静深便立刻感觉到她的存在。

他没有动,他正在换衣服。

钱管家也没有出声,因为他看见站在卧房门口的宁海将手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月兑下鞋,赤着足无声地走进房里,接手了钱管家的工作——

她替他将刚穿上身的银灰色衬衫拉整好,一边欣赏他的胸膛线条,一边为他扣上银质衫扣。

他已经刮好胡子,光洁的下巴透出清香的气息;黑发有些长,刘海遮住眉峰,反而突显出他那双十足美丽的眼睛。

这双眼,单就外表看来,怎么也看不出已经失明。

顺着他英挺的鼻梁一路往下浏览,是一双薄而宽的唇,略粉,看似非常好咬,再向下……手指灵巧地捏住一枚钮扣,扣着扣着,一个忍不住,便吻上那漂亮的下巴。

陆静深急咽住,喉头猛地一动。还不及反应,她温暖的唇瓣已经吮上他的喉结,吮得他连脚底板都微微痒起来,下月复一阵悸动。

罢要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却已灵巧地退开一步,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继续替他整理衣服。

陆静深叹了一叹,唤她:“宁海……”

“不,我是代理管家。钱管家今天请假一天,要我来代班。”她一时顽皮,压低声音,怪腔怪调地说话。

站在房门边偷窥的钱管家忍住笑,眼底有一抹喜悦。

“你是代理管家?”陆静深发出完全不信的哼笑声,也不争辩,只道:“那钱管家请假前是不是忘了交代你什么事?”

“什么事?”宁海很受教地问。

“以往钱管家都会替我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里,这件事你也能代劳吗?”他乐得想像宁海发窘尴尬的模样。

然而这点小事,宁海哪里会觉得尴尬。

“是吗?像这样?”她笑吟吟伸出双手,将衬衫塞进他裤腰里。

为了抚平衣料,还特地让手跟着探进他裤腰中,这边扯一扯,那边拉一拉。

纤纤玉手不知有意无意,不时拂过他敏感的髋部,像春天柳条扰过平静湖面,频频激起涟漪。陆静深再也不能平静,咬着牙道:

“动作快一点。”

舞弄了一番,宁海才大功告成地道:“好了好了,这就好了。”微笑地收回探进他裤腰中的手指,临去前,忍不住轻轻一回勾——

身前男人触电般战栗了下,倏地捉住她手。“别乱模。”

他身下已有反应,裤裆处隐隐鼓起。

陆静深脸颊微红,很明显地尴尬了。

宁海却还热中於她的执事游戏,尽职地解释这个状况:

“男人晨间是正常反应,先生不用觉得尴尬。”

“宁海……”明白这是在回敬他先前说她没读过健康教育的事,陆静深很是无奈地接受了这小小的报复。

右手被牢牢抓住,宁海便伸出左手抚上他下巴。

“先生想在哪里吃早餐?今天天气很好,风也不冷,鸢尾开得好极了,要不要去花园里野餐?”

“宁海……”此刻他哪里有心思想早餐的事,胀痛的让他额角出汗。

火是她挑起的,也该由她来灭……转念一想,有何不可?她是他的妻……

“宁海……”又唤了一声。这一声,微哑,他抓着她的手往胀痛的部位移去。

她却笑出了声,猫儿般灵巧地跳离他身边,一边往门外走出,一边笑道:

“我饿了,吃饭去,先生消一消火,晚点再下来用餐吧。”

“宁海!”想抓住她,却扑了个空的陆静深低咆一声,转过身时,只来得及听见宁海蹦跳着下楼的声音。

陆静深僵站原地良久,等待体内的躁动慢慢平息下来,却始终无法真正生宁海的气。

不知何时,钱管家走近他身边,低声询问:“太太在花园了,先生要跟太太一道用餐吗?”

本能想要说好,但话刚要出口便又变了个调:“不,我在餐厅吃就好。”

想来钱管家应是看见了方才那一幕,陆静深突然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些什么,便清了清喉咙,哑声道:“那是正常的。”

这句话来得极突然。陆静深意思是,虽然失去视力,但基本上他是个健康的男人。虽然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却不代表他没有基本的生理需求。恰巧,宁海是个女人,又是他的妻子……

久久没听见钱管家传来半句回应,扶着楼梯扶手小心下楼的陆静深不由得拧起眉。

“钱管家?”

“是的,先生。”钱管家亦步亦趋地伴随在他身边。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钱管家於他,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在他成长的岁月里,由於耽於工作的父亲长年没将心思放在家中,母亲又对他极为疏离,在陆家,这位老先生一直扮演着亦父亦师的角色,他不是不感激他。

钱管家见证了陆静深生命中许多次的第一次。

好比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钱管家也是第一个知道的。尽避那一次的恋情无疾而终……

而现下……钱管家明知道他跟宁海的婚姻关系并不正常……

“先生真想知道我的意见?”钱管家谨慎地问。

陆静深迟疑地点了点头。“说说看……你对宁海的看法。”

“宁小姐……太太是个很难捉模的人。很多时候,我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然而,她毕竟跟先生结婚了,如果先生想要维持这个婚姻,何妨试一试。”

“试一试?”陆静深不由得挑起眉。婚姻是可以用试的吗?

“先生不试,怎么知道这婚姻会不会成功?”钱管家继续道。“再说,先生以前不曾像现在这样,这么常……”常在晨间出现反应——尽避那是正常的。

钱管家没将话说完,陆静深也没追问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生理状况。不得不承认,在身体上,他是受到宁海的吸引……

有些不自在的,他轻咳一声后道:“一开始就不正常的婚姻,能维持多久?”不说他,倘若宁海想要离开……

看着陆静深有些怅然的表情,钱管家藏住笑意,语气正经八百地道:

“我记得先生曾经想当画家,后来不得已放弃了那条路,到现在都还觉得遗憾。”

“那么久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陆静深沉声道。

他是陆家继承人,打出生起就注定不可能走艺术家的路。尽避年少时也曾抗争过,以为只要坚持就能决定自己的未来,然而他终究被迫放弃绘画,认命地接受集团接班人的训练。

想起高中时期的短暂叛逆,陆静深自嘲一笑。

那时班上同学在班级导师的鼓励下,加入捐助世界展望会认养儿童的计画,他也跟着认养了一名不知名的孤儿。几次通信时,他曾经将自己的梦想透露在那些信件中,甚至有一回圣诞节前夕还寄出了一张他小小的画作,画的便是鸢尾。

只是寄出最后的那封信后,他便放弃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没有再与他的被认养人联系过;捐款的行动在那名被认养人被人正式领养后,也告了一段落。

回想从前,再看看到自己如今的处境,陆静深挂在唇边的嘲讽便更深了。

当初他放弃当一名画家,将所有的画笔和画作统统扔了。

没想到,如今他也被陆家人给扔了。

失去了自己原初的理想,又没了身分与地位,双头落空的感觉真是有点可笑。

明知道提起过去这事会令陆静深难受,钱管家却还是得提起这么一次。

“先生跟太太之间,不又是一次选择吗?”他满怀希望地说:“我跟陈嫂、王司机,还有老刘,我们都希望先生可以得到幸福。如果宁海小姐能为先生带来快乐,我们绝对乐观其成。可幸福就像是一只青鸟,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了……”

听到这里,陆静深不由得笑了。

“幸福?宁海能为我带来什么幸福?”他自问:“她到底是谁?当初我姨母非要我们结婚的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只是个拜金女郎,尽避她或许没有那么单纯,但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真有机会弄清楚吗?”摇摇头,他说:“她浑身是谜。”

面对这些摆在眼前的事情,钱管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直到他想起园丁的话。“老刘说,太太会跟花讲话。”

“什么?”陆静深一时不解。

“她喜欢鸢尾,先生也喜欢。”钱管家又说。

“巧合罢了。”想起自己也曾听刘叔说过类似的论调,陆静深笑了。

年少时,他爱极梵谷画中的鸢尾,但宁海又是为什么喜欢鸢尾花?

钱管家再次引述园丁的话:“夫妻俩有共同的喜好是件好事。”

“我以为你从来不信刘叔那一套。”陆静深调侃。

“年纪大了,再铁齿也没几年,老刘这话听久了还真有几分道理。”钱管家不得不承认。

“就这是你跟陈嫂最近常一起开海明威读书会的原因?”培养共同的喜好?

读海明威,纯粹是因为很应景。钱管家笑道:

“先生对海明威也不陌生,说不定改天可以和太太聊聊那些关於《战争与和平》的话题。”

说起这事,陆静深不自觉揉了揉眉角。“最近的日子很和平,我最好别轻易挑起战端。”

“不知道先生是比较喜欢目前的和平,还是更怀念以前的战争?”钱管家别有深意地问。

陆静深却回答不出来,他微微扬唇,转移话题:“我饿了,下楼吃饭吧。”

实是不想承认,不管是烟硝四起的战争模式,或是暂停炮击的和平状态,其实,都挺有趣。但如果现在和平是建立在过去的烽火上,那么似乎更加值得珍惜。

在钱管家的引领下,陆静深来到餐厅。

结果……

陈嫂一见到他便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篮子,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后门推去。

“今天天气很好,先生也去外头野餐吧。”

陆静深簇起眉。“我不——”

“太太在后院里。”陈嫂热心地道。“她爱喝现榨的柳橙汁,我刚刚才弄好,装在保冷瓶里,先生顺便拿给太太吧。”

陈嫂话刚讲完,陆静深已被推到门口。他提着满满的食篮,很无奈地“瞪”着这两个作媒意图太过明显的人。

“我已经三十岁了。”他抗议。

三十岁的男人不会使出拿食物讨好女人这种小学生的伎俩。更何况,对象还是宁海,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去讨好她?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陈嫂装傻。“先生想哪去了,不过是吃顿早饭。”

装傻!真是装傻!他这老实的厨娘什么时候起也学会装傻了?

陆静深一时无言,便顺着刘嫂给的台阶自己下楼了。“好吧,我拿去给她。”

后院的环境他是熟悉的,提着餐篮便缓步向外走去。

屋外阳光渐暖,驱走了清晨的凉意。

他走进阳光中,心里没有阴影,只有一阵莫名的期待与喜悦。

手机响了。

是那首有点熟悉的旋律。

现在他已经知道那是一个有点年代的乐团“披头四”的歌曲Letitbe.

他停下脚步。

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没记错的话,那男人,她叫他杰诺。

“……嗯,那你要小心一点,别太冒险。”

宁海拧着眉盘腿坐在草地上,没注意到半个人高的茉莉花丛后,站着一个陆静深。

才说着,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知道叫你别冒险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杰诺,答应我,真的要小心一点,好吗?”

谭杰诺笑说:“你放心,这次我是跟着一个医疗团一起过去的,那边的人需要医疗资源,我待在医疗团里很安全。”

身为一个战地记者,谭杰诺已经习惯往最危险的地方跑。

近几年,这个世界并不平静。部分军人主政的国家经常发生抗争事件,这些国家十分封闭,得透过特殊管道才能进入,难得有机会进入封闭的M国,以杰诺的个性,确实不可能放弃。

“我还是那句,尽可能保持联络。”宁海提醒。

“当然好,海儿,你就等着看我的第一手报导吧。”

宁海又交代了几句保重的话。谭杰诺突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懂他的意思。他是问她何时回到工作岗位上。

“不知道。”她后仰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与白云。

“不知道?”谭杰诺有点疑惑地道:“这不像你,海儿,你做事情一向有计画,怎么会不知道?”记者的直觉让他嗅出一抹不寻常。“你真的在度假吗?你人到底在哪里?”宁海的手机用的是旧号码,他从自己的电话帐单中,得知受话端是她的出生地,却不知道她究竟在那岛上的什么地方。

“谁说我做事情有计画?”宁海不以为然道:“可见得你不够了解我,杰诺,更多时候,我的生命是一连串的巧合和偶然。”

当年遇见玛莉时,哪里想得到她会回到这座岛上,嫁给一个叫做陆静深的男人……

宁海的话,让谭杰诺沉默了半晌。“看来我的确还不够了解你。或许,等我结束这一次的工作,你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来懂……”

明亮的蓝天让她晕眩,宁海闭起眼睛,笑道:

“我们是同一类人,杰诺,好好过你的生活吧。以后的事,我现在还没心思去想……”以前没想,更何况是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总是这样……”

又简短谈了几句,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宁海微笑地结束了通话。

好半晌,就只是这么闭着双眼,感觉草皮上未乾的露水沁入后背的微凉。

什么也不去想。

不去想被她搁下的工作。

不去想那些被她暂时扔下的人。

不去想她的婚姻。

不去想,他……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快要睡着时,一阵窸窣让她睁开双眼,看见了站在一丛茉莉后的他。忍不住笑了出声,轻声道:

“很可爱。”

真的很可爱。衣装笔挺的陆静深手上提着一只藤编的野餐篮,篮子上还用粉红色缎带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覆盖在餐篮上的粉红色爱心布巾更是神来一笔。

想必是陈嫂的杰作。

她就这么躺在草皮上看着他,在他充满不解之际,展开双臂,召唤:

“过来。”

陆静深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很可爱”这三个字,却还是绕过茉莉花丛,循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她坐起身,拉住他的手,一起坐在草地上。

双手相触的刹那,时间彷佛暂停了流动。

那一瞬间,他不想问,她也不想解释。尽避他们都知道,她晓得他听见了那通越洋电话。

宁海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嗅进他清冽的体息,浅浅吐息喷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抱着他的手臂,低声又笑:“真的很可爱。”

可爱到,让人想宠一宠。

陆静雨初来乍到,入目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两只明亮有神的眼睛瞬间染上笑意,脚步却无法再继续往前,生怕打扰了这一刻的美好。

原以为,幸福再也不会降临在大哥身上,怎么也没想到会平空出现一个宁海来牵动大哥的嘴角,使他重拾笑容。

正要悄悄后退一步,宁海却在这时抬起头唤道:“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加入我们?”

陆静深这才留意到附近有人,他抬起茫然的双眼。

“是小叔。”宁海说。

陆静深眨了眨眼。“静雨?”

“早安,大哥。”陆静雨仍然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靠近。

兄弟俩顿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有一点尴尬。虽是兄弟,但八岁的差距拉大了手足间的距离,再加上杜兰笙对待兄弟俩的方式太过极端,倒让两人一时找不到可以相谈的话题。

是宁海先开了口。“怎么有空来,还这么早?”她起身走向陆静雨。

陆静深也站起身,问了一句:“今天不用上班?”

母亲将弟弟空降进天海最赚钱的航运公司里工作,在二叔陆正英的手下当特助,应该会很忙才对,怎么有空一早过来?

“我今天请了半天特休。”陆静雨道。

“工作很辛苦吧?”陆静深非常清楚他二叔在公事上的严厉。陆云锁的工作能力有泰半是被他自己的父亲给磨出来的。

“还好,二叔很照顾我。”

“那就好,多跟他学习,以后一定可以独当一面。”

“嗯,我知道。”

宁海站在陆静深身旁,静静地观察着这对兄弟。

这两兄弟站在一起,身形看起来颇为相似。话说回来,陆家男人个个都生得英挺,差别只在气质上头。

原以为陆静雨眉目神似陆静深,可在见过陆云锁后,又觉得他跟陆云锁甚至更为相似,相似到,假使说陆静雨跟陆云锁才是亲兄弟,或许也不会有人怀疑……

假设陆静深有可能不是杜兰笙的儿子,陆静雨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陆静深的父亲所出……这离奇的想法一跃上心头,宁海便猛然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应该不可能。

然而她太过清楚,愈是不可能的事,就愈有可能发生。一旦往那方向想去,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所以,是因为如此,杜兰笙才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偏袒的那么明显,又那么地憎恨着她的长子?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陆云锁才会一再抢夺陆静深的一切,只因他或许也知情?

而玛莉甘愿带着这个秘密一起埋进尘土,或许是因为一旦揭穿开来会伤害太多人?

再加上,陆静深的祖父说陆家亏欠玛莉的那一番话……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宁海倏地伸手按住胸口,不敢再臆测下去。

勉强收回心思,看着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不管这对兄弟的父母亲到底是谁,陆静雨对陆静深的维护与在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宁海知道,在一堆藉口之下,这年轻人只是想来关心他的兄长;而这一点,陆静深也明白。

想了想,她走到野餐篮旁,抖开那块爱心野餐巾,再将篮子里的早餐拿出来摆好。大功告成后,她双手插着腰喊道:

“亲爱的老公,你不饿吗?快来吃早餐吧。”

陆静深下巴一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虽也明白这不过是在作戏给静雨看,但实在不习惯总是喊他全名的宁海突然唤他一声“老公”。

“小叔一起来吧,别老站着讲话,你不头晕,我看了都晕了。”宁海又道。

陆静雨嘴唇一动,咧嘴笑了,看着宁海挽着陆静深的手一起坐在野餐巾上。他恭敬不如从命,也跟着坐了下来。

陈嫂的手艺他是知道的。早餐很丰盛,都是大哥爱吃的。他挑了一块蔬菜火腿三明治,捧着一杯宁海倒给他的柳橙汁,一边吃,一边看宁海与陆静深的互动。

对这桩来得太过突然的婚姻,本来还有点不太放心的他,特地请假过来探访,却没想到这对夫妻会相处得这么融洽。

看来,当初宁海说她是真心爱着大哥的话,是真的。

太好了。他欣喜地想。

“嚐一口这个。”宁海将一个女乃油餐包送到陆静深嘴边,促他张开嘴咬一口。

料想宁海是在作戏给陆静雨看,陆静深勉强配合,不料她竟喂上了瘾,将他当成了动物园里的狮子,又将半个白煮蛋、萝卜糕、牛角面包陆续塞进他嘴里。

他被塞了满嘴的食物,连话都讲不出来。

陆静雨看着宁海温柔体贴的表现,忍不住眉开眼笑地道:

“嫂嫂真宠大哥。”

“噗——”陆静深当场喷出一口柳橙汁。

宁海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赶紧提起餐巾纸替陆静深擦去脸上沾到的柳橙汁。

她一边擦,一边掩饰自己那短暂的错愕。

陆静深嘴巴先是被宁海塞满食物,现下则是又呛又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懊恼地“瞪”着宁海。

陆静雨浑然不觉异状,他忍不住又讲了一次。“真没想到嫂嫂会这么宠大哥呢。”

一阵尴尬。

片刻,宁海收拾好混乱,乾笑了声说:“我不宠,谁宠?”

说是这么说,可当这事被人从旁点出时,宁海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心思毕竟是极敏锐的,几乎是立刻便明白过来。

是了,这阵子她到底在做什么呀?她虽然嫁给了陆静深,可却不是来宠他的。

这间大宅里,钱管家自是不用说了,陈嫂也好、刘叔也好,当然还有王司机,每个人都因为主人的失明而分外宠溺着他。

山中大宅彷佛是人间的乐园,阻绝了外在世界的丑恶。

陆静深看不见,却仍然能像个时装杂志上的男模那样,衣装笔挺,不显一丝狼狈,这自然是钱管家的功劳。

他看不见,却无碍他想去哪就去哪,行动自如,是因为有王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随传随到。

他看不见,但嘴仍然刁极。陈嫂挖空心思照顾他的胃,偶尔他闹脾气不吃饭,还会特别为他煮消夜。

他看不见,但花园里依然盛开着美丽的花。园丁刘叔总在花园中神出鬼没,三不五时还会偷听她跟花讲话。

是了,陆静深也许看不见,却仍拥有许多双眼睛。

可若有一天,这些眼睛都不见了呢?

如果没有钱管家等人陪伴,他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男人……有着她没预期到的魅力,让她差点也要跟着旁人一起宠溺他……

然而最最不能宠他的人,便是她自己。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是的,他们结婚了。可当初许下婚誓时,她就没抱着一辈子的打算……尽避答应了玛莉要努力让双方都得到幸福,但下意识里,她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有期限的权宜婚姻。

先前谭杰诺问她的话突然跃上心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来她是差一点忘了,她这“假期”是有期限的。

凝神过来,宁海看着陆静深微上弯的唇角,心,蓦然一紧。

忙别开眼,看见陆静雨杯子空了,她打开保温瓶,替他再添了半杯柳橙汁。

也许是因为各自怀有心事,先前短暂的尴尬很快被抛到脑后。

早餐过后,陆静雨便告辞离开了。离开前,他看着宁海,眼底比来时多了一抹安心与喜悦。

当宁海沉默地替陆静深将嘴角的面包屑擦掉时,陆静深突然捉住她的手。

“怎么?”宁海问。

“静雨说,你在宠我。”他话里藏着一抹不自觉的愉悦与期待。

默默地看了他俊朗的脸孔半晌,宁海才回答:“对,我注意到了。”

她的语气让他忍不住微蹙起眉,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见他蹙眉,她试探地问:“喜欢被我宠?”

陆静深没有否认。

宁海怔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道:“陆静深,小孩才要人宠。”

他下巴一紧,回道:“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来没要人宠过。”

这句话,差一点让宁海想不顾一切地好好宠他一场。

然而她只是收回双手,笑了一笑,告诉他:“很好,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从没要人宠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察觉到她的退后,於是他也不再前进。

以致於,后来关於“宠”这个话题,两人都没无法再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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