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栩放下钢笔,推开日记本,无力地伏在书桌上,任由桃花心木油润的表面贴着额头,传来阵阵凉意。她需要些冰凉的东西令发热的脑袋冷却下来,好好地思考即将面临的困境,这三天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令人抓狂。
一开始,许栩在马修的咖啡园里乱转,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她逢人就问:“今天是几号?这里是哪里?”,也不管自己身穿睡衣,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她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是幻觉,然后有个清醒的人告诉她:“对的,你在做噩梦,其实你还在2011年。”。不过,每次她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以及像看疯子似的的惊骇眼神。直到她抓住一个正在摘咖啡豆的黑人小男孩,那小孩被她吓坏了,先是唧唧咕咕地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够了!别再胡闹!”,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马修终于按耐不住,他快步向前,扯开了许栩拽着男孩的手,同时捏紧了她的胳膊。马修高大的身体站在逆光中,像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灰紫色眼珠透出冷然的光泽,怒气自他拧紧的眉头一丝丝地散发出来,然后将她慢慢包围。
可处在崩溃边缘的许栩才不管马修的不满,她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将自己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明确答案。她用力挣开马修的手,喊道:“走开,别管我!除非你能告诉我现在是2011年!”
马修盯着她半响没做声,这女人从醒来后就嚷着什么“飞机”,“救人”和“2011”,满园乱跑,四处制造骚乱,没有半分女性的优雅矜持,简直就像匹月兑缰的野马般让人烦躁。马修觉得自己一直引以为荣的良好修养都被她磨得七七八八,他的自制力已经化作了烈日下的炸药桶,一点即发。
“疯子!”,他低低地说了句,突然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往肩上一甩,像个野蛮人似地扛着她就朝屋里走去。
周围正在劳作的农场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瞪目结舌地看着马修和他肩上的许栩。工人们诧异:平日他们那慷慨又高贵的雇主——马修.斯特林男爵,竟然会做出夹持女士的强盗行为,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得不说这是件有失体面的事。
“都愣着干嘛?干活去!”,一名头缠红布的高个子黑人走了出来,朝那些站着看好戏的工人们大声喝道,工人们似乎都非常畏惧此人,赶紧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许栩狼狈地趴在马修的肩上,像个破布袋似地难堪,她奋力挣扎,却根本撼不动他半分。她没料到马修看似斯文儒雅,力气竟然大得像个码头搬运工,还有,刚才他突然爆发的强势气场让她有那么片刻感到畏惧。这对许栩来说是种羞辱,在此之前没人会带给她如此的压迫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马修一边走,一边对那名头缠红布的黑人吩咐:“桑布,去把卡迪尔医生请来,还有,给我弄根绳子来,越结实越好!对,就是捆马的那种。”。
其实马修骨子里是个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虽然外表温文沉静,血液里却充斥着坚韧强悍的因子。他喜欢音乐和诗歌,但同时也对搏击和冒险深深着迷,如果胆敢有人冒犯他的尊严和领地,他会从迅速地从一名绅士蜕变为凶狠好斗的战士。所以,在马修的咖啡园里没人敢胡作非为,而许栩今天的行为,无疑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他认为,她理应受到一点合理的惩罚。
事实上,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许栩都对第一次惹怒马修的后果记忆犹新。她被他用捆马的绳子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床上,无论她如何咒骂吵闹,他都置之不理,只是坐在对面一言不发,时不时灌下一口威士忌,眼神阴鸷而漠然,就像在打量一团虚无的空气。直到卡迪尔医生到来后,果断地为许栩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中,卡迪尔和马修的声音传来,“精神错乱”,“刺激过度”,“行动需要严加管制”等字眼跃入许栩耳内,如同一把把小剪子绞着她残存的清明。“他们已经彻底地将我当做了一名神经病人……”,许栩的心冷了下来,浓厚的睡意伴着一哀凉簇拥着她,无力地抓着床单,枕边散落的黑发如同深海里的水藻,纠缠着她的颈脖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入无望的水底,冰冷彻骨。
第二天,许栩在一片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她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脚,绳子早已去掉,柔软的被褥包裹着她,就像片温暖妥帖的叶子,而她却觉得四肢倦怠,心灰意冷,如同女敕叶中央还未绽放就已枯萎的花蕾。一觉醒来,四周如常,她仍旧呆在马修那间华丽古老的卧室里,呆在1933年的内罗毕,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咖啡园,连绵的恩贡山以及肯尼亚峰。这个认知让许栩的心彻底化作一片泥淖,而她躺在泥潭深处无从挣扎。
慢慢地,她开始思考,如果现在是1933年,那么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1933年,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二战还未爆发,日本侵略中国,世界经济大萧条.……没有电脑,没有ipad,没有爸爸,没有哥哥,也没有她的死党陈寰。现在的自己真正是孤身一人,形单只影,别人都按着生命的轨迹快步向前,只有她被抛离在光阴的路轨上,眼睁睁地看着时光的列车越行越远,成为历史的弃儿。
许栩胸口猛烈地抽搐起来,伏在枕头上难以平复。到底该怎么办?前路茫茫,不知归途,而她毫无主意。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许栩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警惕地看着门口,她害怕是马修,害怕他会再次野蛮地将自己捆绑起来。
进来的并非马修,而是个身型健-硕的黑人大妈,她穿了件亚麻质地的白衬衣,草绿色的长裙,肩上还披了条大红的绣花披肩,捧着个银质大托盘威风凛凛地走到许栩床前。把托盘在床头柜上放好,大妈开始仔细地打量许栩,从她的头发,脸,胳膊一直到脚趾头。坦白说,这大妈长得一点都不慈祥,更说不上好看。黧黑的脸上有着横生的肌肉,黑白分明的眼睛犀利无比,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头看人,肥厚的嘴唇撅起威严十足,让许栩想起了传说中彪悍的示巴女王。
“嗯,模样长得挺好的,咋就是个傻子呢?”,大妈看了许栩半响,摇摇头,做出了判断。
“我不是傻子。”,许栩冷冷地反驳道。
“不是傻子,为什么昨天大闹咖啡园,还让斯特林男爵给捆了起来?农场里的人都在谈论这事,说男爵救了个疯姑娘回来。”,大妈撇了下嘴角,语气不无讥讽。
“那是……”,许栩心中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解释自己的失常行为,什么“我不是这个年代的人”,“无所适从”,“难以接受”等等,可是现在她一个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就算说出来身边的人都不会相信,反而越发证实她的脑袋出了毛病,就像他们认定的那样。其实,连许栩自己都对这件事充满疑问,时光倒流?空间黑洞?宇宙折叠?连爱因斯坦都解释不清的事,她又如何能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许栩自暴自弃地把脸伏在膝盖上,闷声道:“是的,我摔坏了脑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她想,随他们说去!或许真傻了还更好,与其清醒地痛苦着,还不如快乐地迷糊着。
“真正的傻子是不会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起来,姑娘,无论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都得吃东西。”,大妈没有因为许栩的示弱而停止进攻,她拿起盛着早晨的托盘往前一伸,语气断然地要许栩吃下去。
“谢谢大妈,我没胃口……”,许栩没有抬头,其实她很饿,黄油与燕麦的鲜甜味道,还有咖啡的香气让空瘪的胃部发出一阵痉挛,但喉咙和胸腔却堵得慌,她不想吃下任何东西。
“叫我纳纳亚夫人,我是斯特林男爵的管家。”,大妈不悦地打断了她的话,胖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傲慢神情,特别是说到“管家”两个字的时候,眼里的自豪感俨然一位女将军。
“是个人就得吃东西。你不吃,我会拿给厨房的下人们吃;他们不吃,也会拿给园子里的猎狗吃;就算猎狗们不吃,草原上的野兽和秃鹫也会吃掉你的食物。草原上绝无半点浪费,每个人都勒紧了腰带要活下去。姑娘,就算你把自己饿死在床上,明天的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纳纳亚夫人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那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像台战斗机似地轰炸着许栩的脑袋。
纳纳亚在马修还是个孩子时就担任斯特林家的管家,受马修母亲-也就是前任男爵夫人的影响,她对自身以及别人的行为规范要求苛刻,甚至超过了她的女主人。虽然纳纳亚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几乎写不完整,但她说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能将那些深奥枯燥的人生哲学删繁化简,深-入浅-出,并用一种粗暴但精妙的修辞方式表达出来,让所有的聆听者都对她俯首贴耳。有时候连马修也不得不对她避让三分。
所以,对于整个斯特林府邸,除了咖啡园是归外务总管桑布负责外,纳纳亚夫人都有种神圣的使命感,只要有人胆敢在马修看不到的角落里偷懒放肆,她一定会严厉制止并纠正,就像头母狮般替自己的主人镇守领地。而现在,纳纳亚将许栩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自动地归入自己的管辖范围,并根据能与鬣狗媲美的敏锐直觉,她认为许栩不是马修的朋友—也就是那些上等的白人贵族。不过,无论是不是贵族,年轻女孩总要接受年长妇女的□和规范教育,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淑女,这点已经成为纳纳亚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原则。
许栩当然不会晓得纳纳亚夫人那套老掉牙的理论,就算知道,作为一名现代女性,而且还是担任机长的女性,她也会嗤之以鼻兼一笑置之。然而,此刻她在思索另一个问题:自己当时是坐着飞机穿越到这里的,那么飞机上的其他人应该也和自己一起穿越了。如果能找到他们,说不定大家能商量个回去的办法,就算不能,起码和同伴在一块也强过呆在这里被人当做疯子。
人在困境的时候,总会有种寻求同类相互抱团的心理,许栩也不列外。她觉得这里的人都把自己当做异类并深深地排斥,当然她没有意识到,首先是她自己把别人当做异类隔离开来,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她现在一心想到的就是离开此处,找到陈寰他们再做打算。
所以,她看向纳纳亚,犹豫了一下说:“纳纳亚夫人,就请你把食物拿回厨房去给有需要的人。还有……能不能让我离开,我想去找我的同伴。”
纳纳亚耸了耸她壮实的肩膀:“当然了,你要走,没人会拦着你,就连马修伯爵也没吩咐过不让你走。不过,我问你,你打算怎么走?就穿着这套睡衣,光着脚像个野人一样跑到荒野里,然后成为狮子和狐狼的午餐?”
“我不会穿着睡衣跑出去的。我的衣服呢?我是说我原来穿的那套衣服在哪里?”,许栩解释道。
“衣服?上帝!马修男爵带你回来的时候,你根本就是全身……”,纳纳亚夫人本来想说:“全身光-溜-溜的。”,但她碍于自己作为一名“高尚人”的修养,和顾及许栩作为一名女孩子的自尊,她还是少有地婉转道:“当时你身上只披着男爵的风衣。”
“这怎么可能?”,许栩惊讶了,然后下意识地模了模自己的脖子,结果上面空空如也。她一直戴着根白金项链,链子上有枚精巧的飞机形坠子,小小的钻石点缀着机翼闪亮无比,那是她十六岁生日时哥哥送的生日礼物—她最宝贝的礼物。
还记得哥哥替替她戴上项链时的情景,“栩栩,哥是没希望当飞行员了,希望你能代替哥完成这个梦想。”,哥哥的脸上笑容晏晏,扬起的眼梢凝起一点星芒,和那颗小钻石同样明亮,又像欲坠未坠的泪光,刺痛了许栩的双眼。
飞行员,是哥哥从小的梦想,他朝着目标进发,比谁都刻苦努力,比谁都坚定不移,每个人都说他天生就是开飞机的料,许栩也从未怀疑哥哥除了当飞行员,还会干别的工作。但就在哥哥接到曼切斯顿飞行学院通知书的时候,也就是爸爸头七的那天,他把那张薄薄的通知书看了又看,掂了又掂,然后揉成一团扔进了焚烧衣纸的火盆里,搂着许栩道:“放心,栩栩,哥一定会养活你的。”
许栩一直都不明白哥哥为何会放弃自己的飞行梦想。直到某天,她接到哥哥的死讯,然后捧着一张轻飘飘的保险理赔书,看着上面自己从未见过的巨额数字,以及一栏规整的印刷体:“死因:心肌梗塞,劳累过度。”,她才恍然大悟。许栩将刚收到的国王学院历史系录取通知扔进了火盆,就像当年哥哥做的那样,毅然在曼切斯特飞行学院的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尽管她很怕死,比大多数人都要怕,但她还是当了名飞行员。
“你是说,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许栩呆呆地看着纳纳亚夫人,一颗心就像那架失去动力的空中国王,直直地往地面坠去,然后砸得支离破碎。
哥哥的项链没有了,在许栩的心目中,这意味着自己与原来世界唯一的联系都被夺走了。老天对她还真是狠绝,堵死所有的退路,斩断所有的牵挂,将她赤条条地抛在了1933。“那还不如让我死在2011的空难里好了。”,许栩灰心丧气地想到。
“是的,什么都没有,你来的时候就像个初生婴儿一样。”,纳纳亚夫人补充道,然后看到许栩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有点不忍,便放柔了声音问:“刚刚你说要找同伴,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许栩麻木地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
“那你的家人呢?”,纳纳亚诧异了。
“没有了,我是个孤儿。”,许栩的声音带着一丝梗咽,不过她没有流泪。
“那你怎么来到内罗毕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会这样……昏倒在草原上?”,听到许栩说自己是个孤儿,纳纳亚心里越发对她可怜起来。一个女孩孤苦伶仃地来到非洲,还赤-身-果-体地晕倒在荒野,尽管纳纳亚不清楚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好事。
“我不知道。”
纳纳亚嘴皮上虽然尖酸刻薄,但内心仍然保持着纳迪族人天生的古道热肠。她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年父母为了养活家里把她贱卖到斯特林府上做女仆,小小年纪已经尝尽人世辛酸,所以她总是见不得那些年轻的女孩遭罪。
纳纳亚坐到了许栩身旁,用粗大的手指替她挽起覆着脸颊的长发:“还真是可怜的孩子……但无论如何,你都得现实点。你现在没有钱,没有家人,连个熟人都没有,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你怎么在内罗毕生存下去?”
见许栩默不作声,纳纳亚便继续劝道:“我们不是全能的上帝,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你现在起码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孩子,听我一句劝,好好地吃点东西,洗个澡,把头发梳好。去向马修男爵道歉,然后求他给你一份工作,让你呆在农场里。人总得活下去才能有念想。”
许栩却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抿着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纳纳亚叹息了几声,待了一会便起身离开房间,她开始寻思是不是该找马修好好地谈谈,求他让许栩继续呆在这里。但就在纳纳亚准备关上房门的时候,突然看到许栩拿起托盘上的面包慢慢地嚼了起来。她吃得很慢,仿佛咀嚼那片薄薄的面包让她很痛苦也很费劲,苍白消瘦的脸颊毫无表情,而一点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滑下,映着明媚的晨光闪烁不定,像簇小小的火焰,会灼痛人的眼睛。
“愿上帝保佑这可怜的孩子。”,纳纳亚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掩上房门。
多年后,当纳纳亚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一边抚着膝盖上的猫一边看着老照片,带着昏昏欲睡的沉思回忆起贡恩庄园里那些如水往事,她都会想起初见许栩时的情景—一边倔强地嚼着面包一边无声哭泣。然后她骤然发觉,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看见许栩哭,也是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