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清晨的那阵飞机骚乱后,恩贡庄园恢复了它以往的平静和秩序。
工人们在咖啡园里忙碌着,赶在天黑之前尽量摘下树上所有的浆果,他们大多都赤-果着上身,黝黑光滑的身-躯和牛群灰白的背脊形成鲜明对比,如同散落在田埂间的黑白棋子。刚摘下的咖啡果被一筐筐地放上牛车,然后沿着坑洼不平的泥路运到远方的河岸上。在河边的工厂里,浆果会经过清洗,摘选,然后挑出里面的种子,再经过机器的烘焙和去壳,种子就成为了散发幽香的咖啡豆。
许栩站在餐厅的窗户前,眺望着底下的咖啡园,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欣赏恩贡庄园的景致。低矮的咖啡树一排排地朝远方的高山延伸,在东非高原清冽如水的空气中恍如大片漂浮的绿藻,其中点缀着鲜红与黄褐,那是成熟的果实与干燥的泥土。尽头处,恩贡山脉连绵起伏,任凭飘散的流云在山体上投下变幻的从影。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山峦会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如同无数巨大的宝石,被阳光切割后,每个截面都光彩迥异。
“那条河叫什么名字?”,许栩指着山脚下那条小河问马修。小河顺着山谷蜿蜒而下,像条闪闪发亮的银带穿过咖啡园,河岸边几株树冠如云的含羞草树美丽得恍如剪影。
“那条叫莫洛河,它发源于山上的穆阿悬崖,不仅孕育了整片山谷还为恩贡庄园带来无限生机。有时候,附近的动物也会跑到这里来喝水。”,马修微笑着回答,当看到许栩脸上那种陶醉又震撼的表情时,他想起自己当年首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的情景。
四年前,马修来到恩贡山下,只是第一眼就被此处的美丽和神秘给征服了。广袤的土地,郁郁的山林,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各种珍稀动物,虽然荒蛮落后但充满了机遇和活力,这些都是阴雨连绵又腐朽陈旧的英国所缺乏的。所以马修放弃了家乡优渥的生活,告别父母独自来到异乡开创属于自己的王国。在非洲待的时间越长,他越发觉得野性的非洲像个怀抱珍宝的孩子,拥有一切但毫不自知,如果你能征服她,她会回赠予十倍甚至百倍的回报。在肯尼亚黄金遍地都是,只待有智慧的勇士将其挖掘。
“哦?庄园里还会有野生动物?”,许栩听到马修的话,不禁感到好奇。她对动物的观念仍然停留在动物园铁笼内那些懒洋洋的身影,虽然曾陪同以前的雇主戴维斯看过非洲动物迁徙,但那毕竟是在飞机上远远地观看,能近距离地接近那些野性十足的猛兽,这个念头让她觉得既惊险又刺激。
“是的,庄园里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是森林,里面有大量的野生动物。不过,一般它们都不敢靠近耕地和房屋,灯光和人的气味让它们感到害怕。”,马修回答。
“有狮子和猎豹吗?”,许栩兴致勃勃地追问道。
“当然,还会有胡狼和鬣狗,我明天带你去打猎怎么样?秋季的时候我猎到了两头豹子,一头雄象还有几头狼,获得穆阿俱乐部本年度最佳猎手奖。”,一直呆着餐桌边闷头灌酒的阿诺突然插嘴道。他放下酒杯,走到许栩身前,双手搭在她身后的窗台上,轻松地就把她困住两臂之间,高大的身形迎着光,在地板上拉出的阴影完全地将她的覆盖和收纳。
许栩仰起脸,看着他黑发间的那根银丝闪闪发亮,墨绿的瞳孔在阳光下微微收缩着,像头锁紧猎物的豹子,即使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充满雄性气息的热-度和威迫感。许栩不喜欢这种被人俯视和控制的感觉,正想发作,忽然,另一个念头在脑内冒出,让她原本绷紧的脸颊缓和了下来。她勾起唇线朝阿诺微笑道:“哦?打猎?是开着你那架德哈维兰虎蛾(阿诺之前驾驶的飞机)去吗?”。
许栩突然露出的妩媚笑容让阿诺惊艳,他把声音放柔,眼睛眯起,面容越发充满了诱-惑力:“当然,等发电机修好了,我就开着飞机带你去草原上追踪象群。那场面真是有趣极了,你一定会喜欢。”
“阿诺先生,恐怕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等电机修好,你的飞机能借我开一下吗?”,许栩加深了嘴唇的弧度,紧盯着阿诺的脸,双眼晶亮灼人,仿佛有两簇火焰正在里面燃烧。她感到一股久违了的力量在体内苏醒,那么地熟悉又那么地令人振奋,飞行的欲-望再度占据了她全部的心魂。
阿诺稍稍松开手,退后一步,觉得原本冷若冰霜的她像是突然被点燃了似地,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夺目耀眼的光彩,特别是一双眼睛,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却又渴望拥有。他犹豫了一下说:“你要开我的飞机?当然没问题,我相信你绝对能驾驭它。但是,得先修好它,我要打电话给威尔逊航空公司,让他们把损坏的零件送过来。”
“真的?那我们一言为定!我可以帮你修好发电机。”,许栩朝阿诺伸出一个拳头,放在离他胸前不远的位置,示意他们得击拳为誓。
阿诺盯着她那细白但坚定的手,不禁哑言失笑,这种完全是黑人之间男人与男人约定时用的手势,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虽然对于阿诺那尊贵的唐.阿诺.德.卡洛斯伯爵身份来说,许栩的举动可谓大不敬,但他仍旧兴趣盎然地和她碰了碰拳头:“好,一言为定!我和我的飞机都热切地期待着你。”
“而现在……”,阿诺忽然话锋一转,回过身递给许栩一杯满满的威士忌,用一种既诱-惑又充满挑战性的口吻说:“应该干一杯,为了我们的约定和友谊,也当做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说得对极了,但我从不喝酒。”,许栩的视线从阿诺手中满满的酒杯移到他的脸上,从中看出了一丝作弄的意味,她学着他那样勾了勾嘴唇,平静地应道。
“阿诺,用威士忌这样的烈酒来敬女士不太合适?”,马修看了阿诺一眼,瞧出来他是在故意刁难许栩,那杯满到几乎溢出的威士忌与其说感谢倒不如说是挑战。马修倒了大半杯粉色香槟递给许栩,说:“阿诺,这杯威士忌该你全喝了,然后许栩喝口香槟,我觉得这才能充分表示你的谢意。”
许栩接过马修的香槟,知道他在替自己解围,便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好整以暇地回望阿诺。其实许栩的酒量极好,以前和陈寰他们去酒放松,大半瓶伏特加也难不倒她,只不过她不习惯和陌生人喝酒,尤其是此时此刻,面对阿诺这样的人。
“哈,既然主人家都发话了,那我这个客人只能恭敬不如从命。”,阿诺认命地耸了耸肩膀,干脆地喝下杯中的酒,边喝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马修。
许栩和马修与阿诺吃完午饭,便离开餐厅继续去马厩学习如何照料马匹。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餐厅的大门后时,阿诺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透过杯沿看向马修,晶莹的玻璃就像面放大镜,清晰地映出马修恋恋不舍的面容。阿诺扯出一抹坏笑:“我说马修,你从哪里找到这位美妙的东方尤-物?”
马修回过头,看到自己好友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点了根烟,烟雾袅袅升起,遮挡了他眼中的情绪:“前几天傍晚,我带着暗夜流星去河谷边散步,然后发现她晕倒在草丛里,就把她救了起来。”
“哦,那就是说你英雄救美咯。那么她的家人呢?”,阿诺晃了晃酒杯,慢吞吞地呷了口酒问。
“据她说她就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马修一时间模不透阿诺为什么会这样问,只能如实回答。
“哈,无亲无故,那更好,现在你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再加上救命之恩……马修老兄,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呐。”,阿诺笑眯眯地看向马修,浓密的眉毛挑起,一付心照不宣的表情,好像他已探测到马修的某些秘密。
“阿诺,你别胡说。我和她之间没什么,是她自己要求留在庄园里的,刚好爱德华病倒了,我的马厩里正缺人手,如此而已。”,马修分辨到,阿诺暧-昧的笑容让他觉得不自在。他很了解自己这位在西班牙阳光与海水中历练出来的老朋友,不仅有着魔鬼般魅-惑的外表,更有着魔鬼一样精明的洞察力,
“马修,我有种预感,你那位美丽的‘马夫’,总归有一天会从女佣的房间搬到你的卧室里去。”,阿诺笑容不改,他并不怀疑马修的话,正直善良是马修的优点,也是自己向来最欣赏他的地方,但阿诺更相信:男女之间的事情与善良正直与否毫无关系。
阿诺突然抛出这么直白的“预言”,让马修感到有种措手不及的尴尬,他沉着脸低声说:“阿诺!我已经有了莉迪亚,我不会做出对她不忠的事情。”
阿诺挥了挥手,他对马修那套所谓的“忠贞”论调不以为然:“莉迪亚,哦,对,我几乎忘了你那位远在英国的未婚妻,菲尔德侯爵家的千金,那刁蛮的红发小妞。不过,马修,我们来非洲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像苦行僧那样禁-欲,干嘛要活得那么死板?非洲的生活是那么枯燥无味,作为一个身心健全的男人,有些风-流韵-事也再正常不过。再说了,你也知道在肯尼亚并不是执行完全的一夫一妻制,那个男人私底下没有几个情-妇?”,
“我不像你那样喜欢追逐各色各样的女人,我有莉迪亚就足够了。况且,许栩只是在庄园里打工,我对她和对待其他工人没有区别,更没有你说的那些杂念。”,马修正色道,但瞧见阿诺眼中的那抹讥讽时,突然感到有点底气不足,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和懊恼,他灌下一口酒反讥阿诺:“照我看来,对她心怀不轨的是你?”
“没错,我是对她很感兴趣,这么特别的女人还真少见。既然你对她没什么,那我可不客气咯。”,阿诺眨了眨睫毛,抚模着下巴上那道伤痕说。
“你想干嘛?”,马修错愕。
“我还没试过东方美女的滋味……”,阿诺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意图,对待自己的欲-望和追求他从来都很诚实也很清晰。
“不,阿诺。你要找女人我管不着,可是别动我庄园里的人。”,马修重重地放下酒杯,打断了阿诺的话。他向来都对自己的领地和员工有着强烈的保护欲,听到阿诺竟然想染-指许栩,一股难以解释的怒火立刻在心头隐隐升起。
阿诺瞅着马修怒气腾腾的脸,心里暗笑:自己这位守旧又刻板的老友还真是不诚恳,刚才还说对许栩没什么,但顷刻就为了她的事而大动肝火。出于一种不知道是竞争还是作弄的心理,阿诺反问马修:“但如果许栩是心甘情愿地投入我怀抱呢?男-欢女-爱,就算你是老板也管不着?”
“这不可能,她不是那些轻浮的女人……”,面对阿诺的质疑,马修立刻加以反驳,但转念一想其实自己认识许栩也不过几天,似乎没有任何根据和立场这样说,就改了口吻:“我的意思是她的性格有点古怪,脾气也很倔,不是轻易能征-服的。”
“对我来说,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也没有征-服不了的女人。这样,要不我们打个赌。我会在你的庄园里呆上一两个月,如果期间我能让许栩对我情迷意乱,那就是我赢了;如果不是,那就是你赢了,赌注为100英镑怎么样?”,阿诺朝马修摇了摇食指,脸上露出赌博老手惯有的表情—狡猾,自信又极富挑战意味。
一瞬间,马修体内好胜的雄-性-激素被阿诺成功地激发出来,也没多想就一口答应:“好!”。可是说完之后他又感到诧异,觉得自己这种冲动毫无理由也毫无理智,他向来讨厌赌博,但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天的女孩,他竟然订下了生平第一个赌约,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又理所当然。
此时的马修感到迷茫又困惑,只是经年之后,当他回想起和阿诺最初的那个赌约,不禁慨叹,如果那时候能清晰意识到自己应约的最根本原因,就不会有往后所发生的一切,让他追悔莫及的一切。
注解:德哈维兰虎蛾式飞机,由英国著名飞机设计师德.哈维兰于三十年代设计的双翼飞机,后经过改造,在二战中成为盟军中的主力教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