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千秋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埙

作者 : 霜冷华月

夜露深重,一颗一颗被布料扫过,须臾就渗了进去,初始尚不觉什么,渐渐就湿濡一片,洇洇的晕染开来成一片厚重的深红色,于是原本明红轻软的披风就一分分沉重起来,坠坠的沉下去,将穿着披风的身板拉的笔直。

一队夜巡的新兵过来,看见牵着马缓缓走来的两人,先是喝一声口令,“哗啷”一声将手中枪尖顺过去,月色映在打磨的锃亮的枪锋上,散着森森的冷意。

“今夜的口令是什么?”身形高挑的男子偏了头问身边的女将。

“长枪独守大唐魂!”那女将却不是冲他说,而是向着夜巡的新兵娇叱。

此时二人走的离新兵们近了,掩在夜色里的脸庞也逐渐清晰,领队的校尉愣一下,忙吆喝着身后的新兵蛋子们收了枪站好。

“燕将军,薇安将军,可是巡查大营?末将铠甲在身,不能全礼。”校尉将长枪顺在身后,简单施了个礼。

“啊,只是贪看风景,误了时辰回营。”翎沧笑着看看他身后三个站的笔挺的新兵,“今年入府的?”

“是,入府三月有余,尚不及操练。”校尉低着头答,这个死而复生的将军长着一张过于明丽的脸,当年抬棺回营不及半日就被匆匆送进宫中,然后……然后一个已经入了皇陵风光大葬的人,一夜之间就丢了,再然后,他竟然就活生生好端端的回来,军中上下,无不引为异事。

更有那一等好事者,碎着嘴在嚼说这个将军已经不是出征之前的燕翎沧,而是山精狐魅变化了要来亡了这大唐江山的。

不然,他怎么就能让皇上亲自来看?

校尉想着,悄悄抬起头瞄一眼两个将军,又立刻低下头去,是漂亮,以前也这么漂亮,但是……但是要是真的不是个人呢?总觉得,似乎比以前多了那么一点不对,也许就是错觉吧,应该是。

翎沧不知道那些传言,薇安却知道,眼下看着校尉的小动作,顿时就冷了脸色。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她冷哼。

看那个校尉暗暗松口气吆喝着新兵,薇安推一下翎沧:“走了,明天还有你忙的。”

错身让步的时候,校尉听见薇安细声的警告他:“管好你的嘴巴,不然……”

“是。”他低着头小声的应了。

走出几步,回过头看着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逐渐的隐没在夜色里,他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常常陪在他们身边的窈窕身影。

凤绯……凤将军……为什么,凤将军就活不转了。

……

别过薇安回了自己营帐,亲兵都已经睡下,整个帐子里只有银色的月光晕着,屏风后亲兵为他准备的沐浴香汤却还是温热的,带一点暖熏熏的热气腾起来,想来是刚烧过不久。

翎沧叹口气,将衣物一件件除了,把自己整个儿浸在浴桶里,温热……肩上的旧伤不知怎么就微微的痒起来,不是很难过,软软的痒着,像那些时候箜篌辗转着在那里舌忝吻,带着疼惜。

是不是太狡猾了,知道他心疼,知道他舍不得,于是就一直装糊涂,装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装着……看不见他眼睛里的不甘愿。

有沉沉的埙声在夜气里低低的飘,翎沧趴在浴桶边上闭着眼睛听,苍茫的埙声里有玉门关金黄的沙漠,有天策猎猎飞扬的大旗,有昆仑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和……百战无悔有死无生的毅然决然。

忽然埙声一转,呜呜咽咽的沉下去,像是那些在亲人坟前哭倒尘埃的悲声,低低回回的勾着那些阵亡将士的英魂,哭那来不及盛放就早早夭折的盛世华年,哭……愁肠百结无人懂……

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逡巡在帐子外边,贴着窗口。

“谁?”翎沧问。

“将军,是我。”那人轻声的答应,是他的亲兵。

“苏澜?怎么不睡觉?今晚上,并不是你的岗。”翎沧些微的诧异。

“睡了的,听见这埙声就睡不着了,将军,你说凤将军他们在天上,是不是也在听这曲子?”苏澜靠在窗框上,轻轻的问。

“……谁在吹埙?”翎沧沉默下来,过一会,缓缓问了一句。

“是万花谷的那位先生。”

“他没睡?”

“没有,他入夜的时候回了帐子以后,帐子里的灯就没熄过。”苏澜顿一下,又问,“将军,你难道没看见他么?”

翎沧一怔,顺口说:“我为什么要看见他?”

“他是去找你的,”苏澜说,“傍晚的时候,他问我你去了哪,我说你去河边找薇安将军了,他说知道了,又谢了我才走,万花谷的先生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礼数周全,看着就不像咱们这些个粗人一样……”

苏澜还说了什么,翎沧已经全听不进去了,箜篌去找自己,但是……自己一直在河边和薇安在一起,为什么没看见他?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想让自己看见……?为什么?

“他现在在哪儿呢?”问了,没指望会回答。

没想到苏澜却答了:“先生在他自己帐子的顶上。”

……这家伙上辈子难道是猴子吗?

“能看到?”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多问了一句,特意把他的帐子安在自己临近,不是没有私心的。

“能,今晚月亮好,看得很清楚。”苏澜答应着,眼睛看着左近帐子顶上那个披了一身月光的人影,黑而长的发丝在夜风里缓缓荡开,竟然也亮亮的反着月光,“将军,先生看起来,跟不似人一样。”

翎沧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冲口而出的话就几乎是咄咄逼人了:“怎么说?”

苏澜疑惑的偏过头向窗子里望一眼:“将军?”

“啊,没,没有,就是问问。”翎沧自觉失态,忙缓了语气含糊。

苏澜不疑有他,转了头去看箜篌,嘴里说:“将军,您沐浴过了,自己来看看就知道,先生他,就像是马上要飞到天上去一样。万花谷的弟子,都是这样出尘绝世的吗?”。

顿一顿,苏澜又奇怪的“咦”了一声,喃喃的说:“怎么纯阳宫的那位道长回来了?”

“谁?”翎沧再没心思在浴桶里浸着,草草擦干了身子披件袍子就走在窗前——明晃晃的月光底下,箜篌的帐子顶上分明就一站一坐的映着两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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