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翎沧就起身在潭边来回踱步。
“你要干什么?”裴元看他转的心烦,没好气的问。
“先生,现在可以入水了吗?”。翎沧问,“我……想去看看他。”“不行。”裴元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
“不是说天明即可?这马上就要天亮了。”翎沧有些着急,身上有些淡淡的红意晕出来,想来是已经暗暗运起了傲血心法。
“正午,”裴元只作看不见,一把把他扯离潭边,“现在水底寒气太盛,不是鲛人的话,下去就上不来了。”
“可是……”翎沧还待争辩,却被裴元狠狠瞪了一眼。
“可是什么可是,你想冻死自己然后再害死箜篌吗?”。他厉声斥责,“我不求你能帮他什么,你只要别莽莽撞撞倒送了他的命我就谢天谢地!给我滚到那边去!”
翎沧哑口无言的依言去一边坐了,捺着性子看那太阳一点点从天边爬出来,曙光万道。
然后再瞪着眼睛盯着它渐渐炽烈起来,渐渐爬上天顶……
午时三刻,烈日当空,翎沧猛地跳起来,运足了傲血战意就想也不想的跃进水中。
“这人怎么这么急,连个暖身驱寒的药都没含。”裴元听见水声的时候翎沧已经潜下去了,捏着手里一个蜡丸愕然的看着水面上逐渐扩散的波纹,“小五,你给他送一颗下去。”。
“让他去,不用管,天策的守如山虽然没有我们的坐忘无我那么方便,但也能抵挡一会,不吃这药也不至于就冻死了他。”五灵咬着根细草不以为然的说。
“哦,你就不怕真冻死他连带害了箜篌的性命?”裴元斜他一眼,作势要把药丸收起来。
“我下去看看。”五灵一把拿了裴元手里的暖身药冲到潭边,一个坐忘无我就跳下水去。
“你真坏。”苏墨锦看看裴元,嘴角带笑。
“哪里,我说的都是实话。”裴元挑眉。
“说吧,箜篌的命怎么救。”苏墨锦双手抱胸向后倚在树干上。
“你又知道了?”裴元慢条斯理的理理衣襟。
“如果不是要说这个,你至于把他也诓下水去?”苏墨锦冲着寒潭一撇嘴,“你当我是小五那个不通医术的傻蛋?天策府至刚至阳的傲血战意,只怕在这寒潭里比他那个坐忘无我还要有用些,你那药他吃不吃都一样。”
“果然瞒不过你,我就直说了吧……箜篌他……已经可以说是没救了,我把他掷进寒潭本来是抱着一线希望,指望他借助寒潭水把缠丝拔出去之后,还能凭借鲛人自身的特殊体质修复好毁损的脏腑……”裴元长叹一口气,“不过已经是一天一夜没有动静了,就算是缠丝尽除,他也肯定是没有能力自己修复身体,如果放着不管,我们就只能看着他……等死。”
“你想怎么做。”苏墨锦轻声问。
“聋哑村,我想去偷偷抓一个人过来……”裴元蹇着眉。
“你疯了?万花谷罚恶剑的名声就在于对大奸大恶之徒罚而不杀,彰显天不容奸的同时也是告诉武林同门善念不灭,你若是用他们的命去换箜篌,那些人死不足惜,但是万花谷名声何存!万花谷颜面何存!”苏墨锦慌忙掩住裴元的嘴低声呵斥,“你以为这跟你活人不医是一回事吗?”。
“那又能如何……”裴元摇晃一下,瞬间就显出了颓然,“你让我用谁去救箜篌?还是你要让我为了万花谷的名声,眼看着箜篌连这一线生机都要放弃吗?”。
“一定要死一个人吗?”。苏墨锦沉声问。
“呵,如果那人能失了心头血而不死,那就不用死人。”裴元自嘲的笑笑。
“要人心头血?”苏墨锦愕然。
“是啊,也许因为箜篌是半人半鲛,所以对他来说,人血反而是最好的滋补灵药,最纯净的那一口心头血就足以帮他修复身体所有损伤,只不过,他自己从来不知道。”裴元苦笑,“就连我,也是在一次他重伤昏迷之后,无意中割伤了手把血落在他身上,才发现这件事的。”
“所以后来只要箜篌重伤回谷,你就总会不当心弄伤手?”苏墨锦眯起眼睛,“裴元,你未免太惯着这个孩子。”
“鲛人万中无一,他的命比我要贵重的多,而且……他是我抱回来的。”扶着额头倒退几步,裴元苦涩的说,“我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而且,他明明能活下来。”
“总之,你不能打聋哑村的主意,现在各门各派高手尽聚于此,你我两人合力都不可能瞒得过去!”苏墨锦捏住裴元手腕,目光灼灼。
“我知道了,”裴元长长出一口气,“墨锦,我去救他,以后……你帮我多照顾点这个爱闯祸的师弟。”
“你想怎么救?”苏墨锦危险的眯起眼。
“很简单的,用一根中空的竹管插进心口,让血流在他身上就行。”失魂落魄的裴元并没有多想,顺口就把话说了出来。
苏墨锦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就听见潭里“哗啦”一声,微微一惊之后,就看见惊慌的五灵归宗匆忙跑上岸来,怀里是昏迷不醒的翎沧。
“怎么了!”裴元匆忙迎过去。
“他突然昏过去了!”五灵跑得急,差点被湿透的衣服绊了个跟头。
被放在草地上的翎沧双眼紧闭,从手腕上泛起一点青,脸色煞白。
“这是怎么回事!”苏墨锦一把抓住五灵肩膀。
“不知道,我下去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突然整个人就沉下去了,我过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突然晕过去。”五灵跌坐在一边,一手把驱寒暖身的药塞进口中。
“歃血发作了,”一直在审视翎沧手腕的裴元缓缓抬起头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竟然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爱着箜篌,真讽刺。”
“怎么?”喘过气的五灵来不及运功催化药力,忙靠了过来。
“你自己看。”裴元一把捋高了翎沧袖管。
淡青色的纹路从腕脉正中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水一样缓缓在翎沧皮肤上洇开,渐渐勾画出一个一个的鳞形图案,沿着他手臂向上一点点蔓延。
“这是什么!”苏墨锦骇然之下猛的跌坐下去。
“吾愿与尔共享此生,以吾之性命为尔身之盾,相许相从,相伴相随,就算天各一方,依旧心血相连,伤尔肤便及吾身,创吾身即痛尔心,此生此世,血脉相通,生同衾,死同穴,魂相随,一世无悔,歃!”五灵忽然喃喃的念出歃血的咒文。
“你怎么知道的?”裴元一惊。
“那个傻蛋喝醉的时候说的。”五灵瘪瘪嘴。
“……他还有什么不说……”裴元无语。
“现在怎么办?这纹路是怎么回事?”苏墨锦不耐烦的打断两人。
“翎沧是人,跟箜篌很难像真正的鲛族一样心意相通,所以一直以来,他身上的歃血都只是限制着箜篌自己。”裴元神色复杂的捻着翎沧手腕,青色的花纹逐渐清晰,“而现在,他身上这纹路是鲛鳞,说明……歃血终于对他起了作用,他在跟箜篌承受同样的痛苦,等箜篌死去,或者醒来,他就会苏醒。”
“也就是说,箜篌现在……不行了。”五灵深吸口气,接口说。
“呵,是,这纹路长到心口,箜篌就没救了。”裴元抬起头深深看了苏墨锦一眼,“墨锦,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呵呵,”苏墨锦轻声的笑起来,“我可不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
“你!”裴元一瞬间瞪大眼。
然后苏墨锦人只一晃,一掌砍在裴元后颈。
“你要干什么!”五灵抢上一步接住软倒的裴元,锵然声中长剑出鞘,直指苏墨锦喉间。
“哈?”苏墨锦伸手在五灵剑尖上一弹,“嗡”的一声,长剑猛的荡了一下,五灵顿觉虎口一热,手中剑几乎要把持不住。
“想跟我动手,你还早,”苏墨锦冷笑一声,“我虽然在长安开了十年药堂,但我骨子里依旧是一个花间游!”
“你想干什么?”五灵放下裴元,屏气凝神,长剑当胸而竖,正是纯阳宫中杀着“四象轮回”的起手!
“没什么,等他醒了,跟他说,我苏墨锦十年前就已经心如死灰,到今日,总算这一条命有了点用处,就让我替他去吧。”苏墨锦不慌不忙用一道春泥护花护住全身,笑意盈盈的对五灵说,“我那恋人,已经在奈何桥边等了我十年,我……也该去见他了,要是箜篌那小子能醒过来,记得跟他说,帮我好好照顾我那捡来的干闺女,跟这小子,好好过一辈子。”
随手一指翎沧,苏墨锦微笑着一步步退进潭水——笑靥,我的乖女儿,阿爹不能再给你捏糖人,做糖葫芦儿了,你要好好长大,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啊……
五灵提剑当胸,戒慎的看着苏墨锦一步步倒退进寒潭之中,直至灭顶。
几个微小的气泡翻滚着浮上来,破裂,声音细小。
“小五……”低弱的声音传来,五灵慌忙收了剑去扶裴元。
“你怎么样?”他握住裴元手腕,一道柔和的内力缓缓透过去。
“不碍事,墨锦他没用什么力气,只不过拿捏得巧,暂时让我晕迷了一下。”裴元揉揉后颈,怔怔的看着寒潭的方向,忽然眼里就落下泪来……
五灵扭头看去,一团鲜红的血色正从潭底翻滚而上,染红了原本碧青的水面……
“墨锦……啊……”裴元呜咽一声,泪水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