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翎沧已经回到天策府之后,圣旨下来的很快,最后连皇上的贴身金牌都着了宫里的太监送了来,说是见此牌如皇上亲至,令翎沧即刻点兵进京,不得有误。
翎沧捏着那金牌几乎要把它攥成了金粉,终于还是恨恨的领了旨,点齐了兵士浩浩荡荡去了长安。
弦卿特意在当初翎沧带兵出战狷城的同一个校场设了壮行酒给他。
高高的台子上,弦卿着一身明黄遥遥俯瞰着下边头顶红缨,红袍银甲的翎沧,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将翎沧亲手送上了征途,让他从此之后,一去不归。
而今日,他依旧在这里设酒,却是耍了个诡计要将翎沧逼回到他身边。
“酒来”身后的卿月暗暗踢了他鞋跟一下,弦卿猛然惊醒一样的大喊了一声。
早就有乖觉的小黄门捧着十个尚未开启泥封的酒坛在后边候着,此时听见弦卿喊,一个个慌忙鱼贯而上,恭恭敬敬把自己手中的酒放在弦卿面前的案子上。
“请皇上亲自验封。”卿月不冷不热的在后边说了一句。
弦卿瞥他一眼,挥挥手:“端下去。”
十个黄门依次上来捧了酒,沿着旁边长长的台阶走下去,一直走到下边始终半跪着,连头都不曾抬起来过的翎沧面前,弓着身子候着。
翎沧埋着头,直到听见有人轻声喊:“将军,将军,赐酒了。”
弦卿在高台上看见翎沧惊醒一样猛然抬了头去接黄门手里的酒,忽然就觉得嘴里一阵发苦,曾几何时,他的翎沧在这种时候都心不在焉了。
“怎么?心里难受了?”偏偏卿月还不肯放过他,在他后边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幸灾乐祸的问。
“你给我闭嘴”弦卿将声音压得极低,恨恨的说。
“要我闭嘴简单,让你那宝贝的不得了得将军张嘴可是个难事儿啊。”卿月冷笑了一声,一双眼睛怨毒的投向下边,翎沧身后,左右两个亲兵中间,一袭黑衣裹着个修长的身形正站在那里。
虽然没抬头,箜篌却明显感到了两道毒蛇一样阴冷的目光一直在他身边盘绕不去。
弦卿的眼神也从翎沧身上慢慢滑过去。
是那个人……箜篌,就是他抢走了翎沧
“皇上,你可认准了。”卿月注意到弦卿的目光,不由得又笑起来。
而此时翎沧已经接过了小黄门手中的美酒,正一掌拍碎了泥封。
醇厚的酒香瞬间就在这校场上弥漫开来,有那酒瘾大的,就忍不住狠狠抽了几下鼻子。
“翎沧谢皇上恩。”翎沧捧着酒坛,跪倒谢恩,声音冰冷。
弦卿闭一闭眼,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只会看着他笑,眼睛里只有他的人,变得如此陌生了?连说话,都是冷的。
不待弦卿回答,翎沧已经面无表情的站起来在,转身向着自己面前整整齐齐列成方阵的天策将士朗声说道:
“今有圣上所赐壮行酒十坛,燕翎沧不敢独饮,且取净水十大桶,翎沧将以此酒尽数倾入,但请三军儿郎,痛饮一碗以谢皇恩浩荡”
语毕,翎沧大喝一声:“取水来”
就有一旁的小兵迅速提了满满十大桶井水,在校场上一字排开,翎沧神色凝重,捧起酒坛一个个拍开,醇香浓烈的酒水带着勾人馋涎的香气被逐一倾倒进盛满了井水的木桶中。
又有人搬了一摞粗瓷大碗,整整齐齐放在桶边。
翎沧将十坛酒分别倒进十个大桶之后,几步走在那一摞粗瓷大碗边上,伸手抄起一个大碗在桶中满满舀了一碗,头一仰,一口气就全灌了下去,然后猛一抹嘴。
然后上来的是箜篌,微笑着拿起一个碗,轻轻在桶里抄一下,舀了一碗清凉凉的水酒,眼也不眨的一口气喝净了,向着肃穆三军反手一亮碗底,然后偏过头,有意无意的挑了卿月一眼,嘴角上,一抹笑。
十桶水酒很快就分净了。
弦卿从台子上走下来,像以前翎沧每次出征前一样,走到翎沧身前,伸出手想要去替他系紧披风的带子。
翎沧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弦卿动作,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静静好似一泓深潭,只是单纯的映着弦卿的容貌,弦卿的手,弦卿的动作。
然后……他退了一步。
就在弦卿的手堪堪触到他的披风系带的时候,翎沧他,静静的,往后退了一步。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步。
恰恰好就让弦卿差了那么一点儿没模到他的系带。
于是皇上的手就那么尴尬的僵住了,僵在一个年轻俊美的将军面前,保持着一个想要为他系披风的姿势。
卿月在高台上看见,勾起嘴角微微的冷笑了。
箜篌忽然抬起头,极快的将视线在卿月身上溜了一转。
卿月抬眼看过去,两个人的时间几乎要在空气中撞出了火花儿。
良久,卿月才又一次笑了,他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是着了迷一样又看了很久,然后才用拇指在自己细致的颈子上,缓缓的,从左到右,划过一道痕迹。
眼睛却半点笑意都没有的,盯着箜篌,神色怨毒。
箜篌,我要你死
箜篌看着他,慢慢咧开嘴,笑了。
神色之间宛如春风。
卿月,你要我死是么?我就看看,你凭什么取我的命。
而那边,弦卿不自在的咳了两声,要发怒却又没有由头,讪讪的放下手。
翎沧自始至终眼睛都没抬过一下,始终木然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抬头看着我。”弦卿低声说。
“臣,不敢。”平静到让人恨不得杀了他的回答。
“燕翎沧”弦卿恨恨的说。
“臣在。”翎沧依旧老老实实的回答,声音语调四平八稳,一如臣子与帝皇应有的态度。
“你不能看看我?”弦卿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拧住了一样的疼。
“臣,不敢。”依旧四平八稳的回答,翎沧顿了顿,慢慢说,“臣子有臣子的本分,燕翎沧以前多有逾矩,所幸从不曾为皇上怪罪,然朝野内外颇多诟病,自当从此谨言慎行,万事以皇家颜面为要。”
一番话,不软不硬,只把弦卿气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他一手抚了心口,一手指着翎沧,连说了几个好字,却怎么也接不下去。
只把眼睛里逼的亮晶晶全是泪光,却死咬了嘴唇强撑着一口气不肯让泪水落下来。
翎沧看了,终于深深叹一口气,伸手在弦卿睫上一拭。
“弦卿……何苦。”
“你还爱我,是不是?”弦卿忽然就像是得了鼓励一样,小声却急切的说,“翎沧,你会回来的,会回来我身边,是不是?”
翎沧默默的看着面前急切的岩溶,他曾经,那么深的将这个人放在了心头,听任他占据自己心底里最柔软的所在,可是现在,他依旧心痛,却不再爱。
弦卿却还在问,他说:翎沧,你跟那个万花,不是认真的,对不对?
他说:翎沧,你这一次回来,我们重新开始,行吗?
他说:翎沧,你原谅我,我们好好的。
他说:翎沧,只要你肯听我的,乖乖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做了。
翎沧闭一闭眼,轻轻抓住弦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抓紧了自己披风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
“弦卿,你当我是什么?”
曾经问过一次的话,在这个时候,从翎沧口中,再一次轻轻的传出来,传进弦卿耳朵里。
弦卿,你当我是什么?是你的将军燕翎沧,还是你床上一个会武的男妃,还是……你儿时那个玩伴。
“我……”弦卿没想到他竟然又一次听见这句话,止了急切的呢喃,微微仰起脸来迷茫的看进翎沧眼睛里。
“弦卿,你当我是什么?”翎沧平静的看着他,问。
神色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我当你……是翎沧。”弦卿思索了很久,迟迟疑疑的说。
“翎沧在弦卿心里,又是什么?”翎沧这一次没有等到弦卿的回答,于是他笑了,轻轻抚一下弦卿面颊,后退,单膝跪倒。
“翎沧,翎沧……”弦卿惶然的去扶他,却听讲低着头的翎沧轻声对他说:
“皇上,从此以后,你只是君,我只是臣,再无其他。”
弦卿如遭雷击一般的缩回手,然后他听见翎沧大声说:
“臣若此次侥幸凯旋而归,但请皇上准臣辞官归田,永不再问国事。”
百官哗然,三军哗然,卿月冷冷的笑起来,箜篌眉头轻轻跳一跳。
弦卿只觉得心口被什么狠狠捶了一下,闷痛,所有的声音一瞬间仿佛都远在了万水千山之外。
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喊:“不行,我不准”
不行,不行我死都不会让你走,你不能走,不能
弦卿最后听见的,是一大群人惊惶的喊叫,喊着传太医。
他想,传太医干什么?还没出征呢……
然后他听见有人喊:皇上昏倒了。
弦卿轻轻笑起来。
翎沧一把捞住突然倒下去的弦卿,神色复杂的将他交给了闻讯赶来的太医。
然后,十万旌旗,出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