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美梦。
九玖早上起来,额头上的包早就被魏紫消了去,蒙蒙天光落进帐子里,带一点暧昧不清的意思。
“什么时辰了?”有人问。
“已经寅时过半,再过一会儿,就该点卯了。”九玖顺口回答,但后忽然就打了个激灵,猛的把头转过去看向翎沧的床帐,被精致金冠束起的乌黑发辫在早晨朦胧的天光里划出一道黑亮的弧线。
“你醒了”
九玖几乎喜极而泣,翎沧昏睡了这许久,几乎每一个军医都来看过,就连随军的万花谷和七秀坊的弟子都过来给他号过脉,看过病。
可是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所有人都铩羽而归,翎沧没病,没伤,一切正常,只不过就是沉睡不醒。
这一个“只不过”,生生就难死了所有懂岐黄,通医理的人。
可现在,他醒了
“嗯……”翎沧缓缓从榻上坐起来,薄被沿着他胸口滑下去,赤luo的肩背被冰凉的空气一激,细细起了一层战栗,又平下去。
“你若是再不醒来,就要再放信鸽去万花谷请裴元先生了。”九玖大喜的唤过翎沧帐外亲兵,一边跟翎沧聒噪,一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亲兵,让他传下去。
亲兵喜的几乎要喊起来,连抿了几次嘴才狠攥着枪杆一路小跑的去传令。
看背影,几乎雀跃的要跳起来一样。
“他不会来的。”翎沧淡漠的说,一手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着甲,却在被子掀开的一瞬愣了一下,随即就反手把被子又覆在身上。
隔着床帐,九玖并没有看清翎沧的动作,只是一径的说着话,仿佛是要把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心急如焚一股脑儿的全发泄出来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他就是不肯来,说什么裴元活人不医,将军那等娇贵身子断不是裴元这等草民可以为之诊治的,请各位另请高明,我记得裴师兄没有这样绝情的,可是这次不知道是怎么了,翎沧你得罪过我师兄么?”
翎沧按一按太阳穴,只觉得连头都被他吵得一阵一阵的疼。
得罪?他岂止是得罪过裴元啊……
他都快把一辈子的份都得罪光了好不好,一想到裴元暴怒之下那一把针雨,翎沧就觉得整个后背都疼,被针灸用的银针扎成刺猬的话,还不如让唐门弟子给一把真的暴雨梨花针呢,起码能死个痛快。
那边九玖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翎沧无奈之下只好出声打断他。
“我衣服呢?”
这是谁来看的诊?至于把自己月兑的一丝不挂么?
“不在你床上吗?甲在床边矮几上。”九玖打住话头,诧异的回答。
“我是说裤子。”翎沧无奈的看着床边丢着的中衣,好吧,这也是衣服没错,但是他现在要找的是他的裤子。
“也?裤子不在你身上穿着?你这几天昏睡睡傻了?”九玖更诧异的说。
……
翎沧深吸口气,要是裤子在自己身上,那被子下边两条光溜溜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你别为难他了,你裤子在被子里呢,自己模模就找到了。”娇软的女音突然在翎沧耳边响起,翎沧目光一凝,戒慎的看向九玖。
九玖依旧一脸茫然的看着这边。
“别看了,他听不到的。”女音依旧不紧不慢的说。
“魏紫?”翎沧没有出声,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做一个口型,“你们找到箜篌了?”
没有回答,很久很久都没有。
“九玖箜篌呢”翎沧冷着声音扬声问。
九玖忽然脸色就难看起来,然后忽然就晃一下肩膀,凭空消失在翎沧眼前。
翎沧略略一怔之后,渐渐就铁青了脸色。
箜篌……还没回来
点卯的时候,翎沧扣着那一张妖媚邪异的飞狐面具缓步出去,不意外的见到有人面色青白,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闪缩着左顾右盼。
他在面具下无声的冷笑,这一场据说是让弦卿无比挂心的战役,究竟是谁的局,谁喉中的骨,心头的刺?这一场战役,要杀的人,到底是谁
李弦卿,我不信你要杀我
一只白羽的鸽子扑着翅膀飞上天空,翎沧远远的看着,眼神冷冽。
“你在看什么?”浅浅墨香随风飘来,有万花弟子黑衣长发立在他身后。
翎沧心头一悸,迟迟没有转身答话。
“万花谷,白术,奉谷主之令随军。”那万花淡淡的声音飘进他耳朵,“另外,裴师兄让我转告你,若是死不了,就好好的活着吧。”
“嗯……”翎沧应一声,动作略有些僵硬的转回身,向着白术拱手作礼,“劳烦先生了。”
白术用眼睛冷冷的睃了他好一会儿,才冷淡的回他:“白术乃一介草民,受不起将军大礼,会到这里来,也只是想问将军一句,我那师弟现在身在何方”
“在下……不知……”翎沧声音干涩,面具下,有泪痕温热。
“那我便在将军大营里,等将军寻回我那不成材的师弟”白术说过,拂袖便走,走几步忽然又停下,像是极随意的问了一句,“你刚才是在看什么?”
翎沧迟疑一下,便老实答了。
“鸽子。”
“看鸽子?”白术转过头,斜挑着眼尾看着翎沧,“将军果真好兴致。”
翎沧咬一咬嘴唇,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却不想白术忽然又跟上一句说:“不过我却不知,天策府的白羽鸽子里,出了一只乌爪的咋种。”
翎沧眉一挑,张嘴刚要说话,却又被白术止住。
“你不要说,我也不想听,你们那些朝堂的事儿,不要拿来污了我万花谷的清净,万花弟子行走江湖,虽然穿的是一身黑衣,却比那些穿金戴银顶盔披甲的人干净过千百倍”
翎沧终是忍不住的顶一句:“那么胭脂呢”
白术一怔,终于是正视着翎沧问:“胭脂与万花谷何干?你可知道这药的出处?”
自从胭脂现世,万花谷中便有人去特意查探这阴损*药的来源,却不知为什么久寻无果,而眼下,竟然从一个明明不该知道胭脂的人口中说出来,也不怪白术吃惊。
“那胭脂,不就是你万花谷中人制出来的”翎沧忽然忆起那一晚,自己吞了胭脂,被弦卿锁上龙床,生生看着肢体背叛自己,婉转求欢而求死不能,心头就一点火冒起来。
“你这话,须不是胡乱说的”白术冷下脸来,沉了声音斥喝。
“是不是胡乱说,你为何不去问问你那叫做卿月的好师弟”
“燕翎沧,若不是看在箜篌面上,我定然容不得你在此胡言乱语辱我同门”白术袖子一翻,一道劲气向着翎沧迎面劈下,“啪”一声轻响,他脸上的飞狐面具竟然缓缓的裂了开。
自左侧额角横过鼻梁,直裂到下颌。
面具落地,翎沧苍白的脸色映在日光下,一眼看去,竟然都微微有些透明的样子。
白术看着翎沧血红的眼睛,微微怔一下,然后就立刻收拾起情绪,淡淡的说:“今日的话,我就当做没有听到过,以后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对我万花门人有一丝一毫诋毁,否则,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白术转身渐行渐远,翎沧站在原地忽然开始止不住的哆嗦,须臾,他的泪水和拳头一起重重的砸在草地上,同时发出的,还有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宛如夕阳下,最后一匹受伤的孤狼。
走远的白术在风里遥遥听见,若有所思的停了脚步,半转了身子向着那一片青草空茫的远处看去,然后微微一顿,提步重又走向前去,一只手探在怀里紧紧的攥着一张薄薄的素色纸笺——
“彻查军中细作,全力寻回箜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师兄,你真是给我找了一个很麻烦的活儿啊……
白术叹着气,微微摇着头,一步步的走回去。
胭脂……那种东西,难道真的是万花谷中人流出去的?若是蓄意用以牟利留害世人,这罪名足可以被终生驱逐,一生一世不得再入万花……卿月,他怎么会干这种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
又一只白羽的鸽子从翎沧大营扑着翅膀飞上天空,鸽爪上系着的细小竹筒上烙着万花一门的独特暗印,一个“白”字火漆鲜红扎眼的泥在竹管封口上。
“一切如师兄所料,箜篌已不在翎沧大营,我明察暗访过数人,均无人知晓箜篌踪迹,只知道,他们也已经连续几天遍寻无果,而燕翎沧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醒来,经目测无任何异状,肤色,瞳色,呼吸均与常人并无二致,不知师兄所指奇异烙印是为何物。另,军中确有细作,所用信鸽与天策府驯养之白羽鸽子乍看之下并无二致,然细查之下,天策府军鸽皆为白羽红爪,爪尖泛白,翅下有刀,此鸽却是白羽红爪,爪尖带乌,内藏剧毒,翅下却无天策府独有的锋利刀具。弟今日方知,师兄所虑并非空穴来风,自当详细盘查,还望勿忧。”
白术仰着脸,看着带着自己回报信息的鸽子渐飞渐远,终于是叹一口气,他几经犹豫,还是没有把胭脂写上去。
不会的……不会是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