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女乃女乃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来,进后院和三姑娘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让六丑送您回去!”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气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脸上已经全没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红肿之外,看着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没个人给您打灯笼怎么行?”
虽说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话里的关心,哪里比得上妞妞儿的诚挚?
嬷嬷女乃女乃就顺了顺善桐的额发,“不必啦。”她笑着说,“六丑这丫头还没有我老人家走路稳当呢,一会儿天就黑了,要是她回来路上摔着了可怎么好?你甭为嬷嬷担心,这条路,嬷嬷是走得惯了!”
善桐这才罢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声和嬷嬷女乃女乃诉苦,“刚才被大姐数落了一顿……”
好像是无心之言,又好像在为自己的红眼圈,找一个合理的说法。
嬷嬷女乃女乃眼神一闪,心里就又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带大二老爷,又亲自将善榆和善桐拉拔长大,老人家心性,总是不由分说,就偏宠起了自己带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儿年纪小,行事有些没了分寸,以子女辈的身份去斥责庶母,那也是那个什么二姨娘不对在先。二太太这算什么……妞妞儿可是嫡亲的小女儿!从前在西北,就算做错了事,连老太太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倒好,一回杨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条腿才跨进门就恰好瞧见——妞妞儿捂着脸奔出来的时候,脸上分明就挂了泪珠!
她小时候出风疹,浑身上下痒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泪人儿了,妞妞儿呢?一滴眼泪没有掉!这孩子性格强成这样,却还要被二太太训出了眼泪,二太太也实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闺女毕竟还是护着娘,就刚才还委屈成那个样子,现在就晓得为母亲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讨她老人家的欢心了。
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说得没错,虽然人是倔的,但胜在灵慧机变……
嬷嬷女乃女乃就又轻轻地将善桐的浏海拨到了一边,亲昵地道,“怎么还留着浏海呢?都十岁了,也不能老绑着一条大辫子就算完。过几天等嬷嬷得了空儿,就把六丑接回去,教她给你梳双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舍地将嬷嬷女乃女乃直送出了院门,又走了十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着嬷嬷女乃女乃转过了弯儿。
杨家村虽然以村为名,但其实本身规模并不比一般的乡镇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脚下的祖祠为中心,周围一圈圈屋舍构成了纵横交错的阡陌小巷。越是内围,说明族人资格越老地位越高,这些年间当然也不断有人迁出。也不断有人分家后往外围筑屋居住,一百多年下来,当年的小村落已经俨然成了气候,甚至扩张到了岐山脚下渭水两条支流之畔,大有以这两条河水为天然护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当然各种店铺也是应有尽有,什么绸缎铺小吃店,虽然限于族中规定,无法在内围开张营业,但在外围,多年来也已经有十多间铺子陆续开张,以满足杨家村众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脸面的老家人,也会在外围建屋居住,嬷嬷女乃女乃一家人的屋子,就在外围靠边的地方,善桐小时候当然经常过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来了:嬷嬷女乃女乃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着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间顿时就添了几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嬷嬷虽然疼爱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间关系倒是平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二姨娘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迁怒的,但嬷嬷却未必会这么体贴娘亲。
她不禁又有几分烦躁地叹了口气——娘毕竟是离开杨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胆敢在今冬浪费粮食,又是个妾室,按祖母的脾气,恨不得是抓过来当众打几十耳光的。这件事要传到了祖母耳朵里,到时候三哥就更难以自处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说得对,能说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说了。大家都不说,肯定是有缘由在内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点,就看不到第二点……
她站在当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转身回去,又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孩童们天真的笑声。
善桐面上一亮,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了几步,又踌躇起来,回身看了眼巷尾半开半合的院门。她又犹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几步,转过一个弯高声叫道,“瞧,是谁回来了!”
顿时就有七八个声音叫道,“三妞!妞妞儿,你总算出来了!”
还有善榆结结巴巴的声音,“妞妞!你、你、你没事了?”
巷子里顿时就响起了孩童们天真童稚的笑语,还有些少年人的打趣声,“本来就是官家小姐,现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员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来了几天,才出来找我们!”
“谁说的,是家里管得严了!”善桐不服气地辩白,“这一次娘也回来,哪里能随便出来玩呀!”
她和伙伴们站了一会,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见我,又要挨说……”
小伙伴们顿时哄笑起来,“野丫头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么不怕娘来着,一出门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两个七八岁的小伙伴搭积木,闻听此言,倒是也惊惶起来,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众人越发一阵大笑,倒还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岁了,也不该一出门就是一下午,还是快回去!”
顿时就有人反驳道,“我今年都十二岁了,还不是老在外头跑——”
“那是咱们家没出官嘛。”那人就静静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岁家里就不让她出门了,人家家里也就是出过一个六品官……”
善桐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模模头傻笑起来,“才不是这话!”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是我今儿不乖,被娘数落了来着……”
善榆也道,“那、那咱们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说你!”
善桐本人会不会撒谎说客气话,那是难说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帮着圆谎,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小伙伴们果然都哈哈一笑,催着两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时候当然也难免淘气,不过老太太疼她,善榆又舍不得妹妹受罚,往往以身代过,虽然次数不多,但此时提起来,善桐心里也是甜甜的,她握着善榆的手,和他肩并肩往巷子里走了几步。便又问善榆,“下午不上学么?”
善榆瓮声瓮气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学了。”
他和妹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说话倒是流利了许多,竟不大结巴了。“我走后,大姐、姐又骂你了么?”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阵心烦,她摇了摇头,强笑着道,“没有!姐其实人很和气的,你别怕她怕成那样……她知道了,又要伤心。”
善榆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善桐注视着他的侧脸,忽然间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酸。
要是不说话,谁看得出来他其实……就看他的长相,竟是有十分的机灵!
要是哥哥稍微机灵一点儿,就只是一点儿就好……
“怎么不把二哥、三哥带出来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自己又要掉眼泪,便忙问哥哥,“他们都没有回来过,不比咱们俩熟门熟路的,认识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读书,说没空出来。三弟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怎么喊都不应!”
善桐心里顿时一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着急,面上还要维持若无其事,她又寻出了些琐事和榆哥念叨,“我记得就是咱们去京城的时候,族学不是还挺好的?怎么我听娘的意思,现在族学已经是闹得不成样子了?”
榆哥一片讶然。“是吗?我……我不知道。”
他脸上现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来,“反正我也都不听。”
榆哥虽然笨了些,但却从不说谎,他不说自己听不懂,却只说自己不听。善桐不禁微微发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这样说,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个手势,榆哥缩了缩肩膀,略带渴望地道,“不要紧,现、现在咱们不住在一起,我不会说走嘴的!”
说话间,两兄妹月已经进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虽然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见主屋内只有东次间亮着灯火,她犹豫了一下,便松开善榆的手,掀帘子进了东次间。
王氏果然正在东次间炕上歪着,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老八房也送帖子来了,真是病急乱投医,还说择日上门拜访……”
见到善桐进来,她的动作一顿,又别开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红飞金拜帖,并不搭理女儿。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头,又略带祈求看了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退出了屋子,又将东次间门口的厚门帘放了下来。
东次间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盘得大、火烧得旺,屋内自然而然要比外头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月兑了斗篷,又解了外衣,还要月兑裤子时,王氏已经淡淡地道,“现在月兑得这么干净,一会儿出去准着凉。”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扑到了王氏怀里,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认错,“妞妞儿……妞妞儿错了!您别生我的气!”
到底是亲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气,被善桐这一泥,早也已经冰消瓦解,她唇边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谁生你的气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着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刚才来过,把你们的话都告诉我了。”
见善桐脸上挂起红晕,扭扭捏捏,一脸的心虚中又带了愧疚。王氏一时真是百感交集:女儿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这一刻对于所有父母来说,都值得为之百感交集。
“说你,是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错,是楠哥出了错,是梧哥出了错,是榴姐、榆哥出了错,你都不能那样高声二气地去堵别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习惯。”
她顿了顿,又道,“若换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错了事,便滔滔不绝地数落你,数落个没完。你心底虽然不说什么,但日后未必会对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两姐妹之间就这样疏远了。亲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说了,得理不饶人,是个最坏的习惯。记住了没有?”
见善桐脸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这话,而是将女儿拉进了怀里。
“三妞,”她的声音轻的几乎像是一声叹息,“咱们娘几个日子也不大容易,一会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边,如果和你提起这事,你也赶快把不对揽在自己身上。这句话你记在心里: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现在忍了,将来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里都明白的……”
善桐从来未曾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软弱的语气,一时间居然大为恐慌,有了些手足无措,只是一叠声道,“妞妞儿明白,妞妞儿听话!”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儿长大了,能帮娘的忙了!”
王氏心头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想要说什么,又将话头咽了进去。只是挥了挥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带过去。”
望江就掀起帘子,进来为善桐穿戴好了,又将她带出了东次间。
这一次,善桐虽然还有些不自在,双唇犹自紧抿,但举止却很配合,表情也没有露出太多的破绽。她顺从而主动地跟着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着窗子,望见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后没入了倒座抱厦,不禁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拿起美人拳来,为自己敲打着大腿,一边敲一边想心事。待一会儿望江进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儿办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体,一进屋就拉着二姨娘的手道歉,说自己也是吃烦了牛羊肉,这才发了邪火,请二姨娘别往心里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又想转回来,笑着说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里都难成这样了,自己也有不是。两边倒是演了一出好《将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几分冷涩,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让人买些洞子货回来,晚上各屋都加一个醋溜黄瓜片儿,大家开开胃。我看几个孩子,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从京城过来的,谁吃得惯西北的东西?不过也就是二姨娘会把不满外露,别人都尽量将就罢了。
望江不动声色,“这就去办。”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边知道了,难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年浊知府,所入岂不是不计其数?二老爷外放州官时,就是因为周旋财务料理后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职务所在,分润自有。二房又怎么可能缺钱?之前几天不买洞子货,那是因为老太太持家勤俭,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满……
王氏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敛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买不买洞子货,老人家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今儿你是没有跟到祖屋……这件事我心里影影绰绰有了别的办法,不能这样办,还是要换个法子才好——”
她话没有说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儿回自己屋里去了?”
“去找大姑娘说话了。”望江忍不住要笑,“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经开窍,什么事都恨不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又不敢来烦您,岂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头玩了一个下午,刚刚才回来,楠哥读了一下午的书……梧哥这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带天真的甜笑,她没有搭理望江的话茬,反而道,“榴娘说得对,妞妞儿其实人灵慧得很。我看,这几年也该好生调.教调.教她了。从前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没准咱们家的几件烦心事,还要着落到妞妞儿来和我一起办……”
她话说到一半,只听得外头吱呀一声,院门却又被推了开来。一个打扮整洁面容刻板的中年妈妈进了院子直趋上房,礼数周全地给王氏请了安,口称,“奴婢见过二太太!”
王氏忙给望江使了个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张姑姑可别这么客气!快请起来!”
这一位张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出身,却不曾做过养娘——她一辈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为张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边数一数二的心月复。性格又耿直,礼数一丝不苟,虽说望江开了口,却依然跪着不动,直到王氏也笑着叫了声张姑姑请起,张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发话,让请三姑娘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话解闷儿!”
望江神色顿时一变。
老太太也实在是沉不住气,才听到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过去问话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嬷嬷怎么说都是二房两代的养娘,怎么这么快就把二太太给卖了……
王氏的动作也不禁一顿,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却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还不快把妞妞儿领出来,来,张姑姑,坐!”
这语气里的欢悦,是瞒不了人的。
这一下,不要说望江,就是张姑姑,都不免有些讶异地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