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
皇帝传回信来,说已经起身回京,二十八那天御驾到温泉行宫,会在那里小住半月。
宣太子、八贝勒和回京公干的十三贝勒到温泉行宫侍驾,可以带家眷。后宫里去的是乾清宫夫人与赫色图贵人。
京城众人得了旨意,于九月二十五动身,提前到地方等着。
待大家安顿好,九月二十八,皇帝銮驾准时到达。
一通忙乱接驾,皇帝也住下了。
当晚翻了赫色图氏的牌子。
今年天冷的早。方才初冬时节,头半夜便飘起了雪花。次日清早,雪还在下,地上已有了半尺来厚的积雪。
唐果挥退了众随从,只带着小悦和薛宝琴和两个引路的小太监,出去看梅花。
梅花是行宫去年新栽的。不知怎么培育的,借着温泉的暖气,这时候正好开花。行宫总管和花匠因此得了不少赏赐。
踏雪寻梅,雅事一桩。
到了梅林,先已有人在了。却是八贝勒夫妇领着弘旺。
俩人一人牵着弘旺一只手,很有一家人的气场。
胤禩得了小太监的通知,远远的给唐果行过礼,便自行回避。八福晋带着弘旺上前请安。
他们这里赏梅闲聊,胤禩转身出了梅林,没走多远,便见一行人逶迤而来。
前头开路的太监到他跟前儿行礼:“奴才请八爷安。”
“起吧。可是汗阿玛来赏梅了?”
“回八爷的话”,那太监赔笑道:“皇上今儿早起来兴致好,领着赫色图贵人过来赏梅赋诗。”
胤禩点头微笑:“既如此,且容我请安。”说着退到路边,恭敬的站着等。
不多时,皇帝一行人到了近前,胤禩跪倒行礼:“儿臣恭请汗阿玛圣安。”
“起来说话。你也来看梅花?怎么这就看完了?”皇帝问。
“回汗阿玛的话,弘旺听说行宫里的梅花开了,昨晚上便闹着要看看,说要领略领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是个什么意境。郭络罗氏惯孩子,今儿早上催着儿子带着弘旺来瞧。因昨儿汗阿玛体恤,吩咐儿子们今日过了巳时再去请安,儿子又受不得他们母子呱噪,便早早带着他们来了。正巧唐佳夫人也来赏梅,儿子便回避了。”
胤禩这段话娓娓说来,儿子的早慧、家庭的和睦一一呈现在听者耳边。
皇帝笑了:“看来朕的八阿哥倒是个好阿玛好夫婿!弘旺今年进的上书房吧?怎么已经学了卢梅坡的诗了么?”
胤禩笑回道:“回汗阿玛的话,是前些时儿子闲来翻书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倒被弘旺记下了。”
皇帝很高兴:“是个聪明孩子。”
胤禩一喜:“谢汗阿玛夸奖。”
父慈子孝了一番,胤禩退走,皇帝带着赫色图氏去梅林。
八福晋早得了信,回避了,倒是弘旺,引起皇帝的兴趣,传话让留下。八福晋便将他托付给唐果。
温泉行宫中的一系列变化让很多人心里兴奋起来。
“皇上回来第一晚翻的赫色图氏牌子?”良妃淡淡的问道。
看似不在意,心里其实欢快得很:皇上还是对石氏那件事介意了啊!唐佳氏太嚣张了!皇上也要个后宫和谐的面子的!
“回娘娘的话,传回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良妃微微撇嘴:“在压倒性的权力面前,所有的心机和手段都只是笑话而已……还不知道谁才是笑话呢。压倒性的权力,这词儿可新鲜,倒是挺贴切的。可后宫的女人,哪能真有这位份?便是皇后,也不过是在皇上手底下讨生活罢了……这宫里头,哪有盛宠不衰的人呢?”说到后来,语气一丝黯然。
出会儿神,振作了一下,又问:“你不是说弘旺儿背诗了吗?皇上可喜欢?”
那太监笑得跟得了宝贝似地,“回娘娘的话,小阿哥只是听八爷念过,就记下了。皇上问起,小阿哥就背给皇上听,一字不差,皇上欢喜着呢,赏了小阿哥不少东西,说小阿哥聪明好学,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又特特的让常谙达给送回去。”
良妃脸上也开了花儿,身边心月复的宫女嬷嬷再一凑趣儿奉承,更高兴了。
她心情好了,便想再多听听旁人的倒霉事,又问:“你先头儿说,皇上还在梅林里作诗来着?谁得了头彩?听说赫色图氏在家里当女孩儿的时候,很是学习了汉学,想来是她了?那唐佳氏在学问上头,怕是拿不出手的。”
那太监弯着腰回话:“这……奴才也说不清楚头彩是谁。听当时伺候的人说,赫色图贵人作诗挺快,一连做了三首,皇上也说好。唐佳夫人只说了两句,但她说了之后,皇上和赫色图贵人就都不再作诗了。说是有此两句,其他的诗不必作了。”
“哦?哪两句这么厉害?”
那太监原是花力气记下的,听良妃问,忙回话:“奴才记着,是‘雪下梅前遐想多,凡尘梦里痴人众’!”
这两句很直白,意思可就耐琢磨了。
良妃听得一愣一愣的。
半天才问:“这两句是……皇上和赫色图氏作了诗,唐佳氏才说的?”
“回娘娘的话,是。”
良妃端起茶来喝一口,定定神,笑道:“唐佳氏真会说话。”
有心人都知道了这事儿。
唐果不会作诗画画下棋,皇家人尽皆知。倒是听说她学了弹琴,但除了皇帝,谁也没那个资格听人家弹。
“雪下梅前遐想多,凡尘梦里痴人众”两句一下子火了。
不管是谁,先竖大拇指,唐佳氏这女人,够胆儿!早听说啥话都敢说,果然是名副其实!
尤其是那“凡尘梦里痴人众”,好几个人研究,这是说谁呢?
说赫色图氏借作诗向皇上邀宠是痴人说梦?还是连皇上一起说到里头了?
皇上也挺憋屈的啊!
不就是跟个小贵人到梅林里作个诗么?就“遐想多、痴人众”的被影射了一把,夫纲不振哪!
嘿嘿嘿嘿……
皇上也是个怕老婆的主儿!
不过,这回唐佳氏该倒霉了吧?先头儿石贵人那事儿就闹得挺大,皇上也得要个面子不是?
谁家后院都不安静,可表面上不还都装得正妻小妾一家亲?唐佳氏闹开了,显得多不合群?
兴许被这些人猜对了,之后在温泉行宫,皇帝一直翻的都是赫色图氏的牌子。
宫里头的多数女人因此欢呼雀跃。
无他,唐果终于开始走下坡路了!
就说嘛!后宫哪有常开不败的花儿?!
她可算是要失宠了!赫色图氏,好样的!
没几日,另一件大事儿的发生,让她们更兴奋了。
甄英莲当堂说出是乾清宫夫人唐佳氏让他们状告贾雨村。
京城舆论哗然。
后宫干涉前朝之事,轻则被黜,重则处死!
事情涉及到后宫,主审官员赶紧一本奏折递到皇帝面前。
京城权贵们眼睛都瞪圆了,巴巴的等下文。
皇帝让宗人府宗令庄亲王博果铎主审这一部分。
王公贵族圈钻门子盗洞的打听内幕。
可惜,内幕是口说无凭,甄英莲没有实证。她说是十二贝勒府的奴婢陈氏传来的口信。
想让紫鹃到案作证?
您请先通过十二贝勒府!
这案子有的拖了。十二贝勒在南边儿呢。最近在广州忙活,想联系上,得些日子了。紫鹃本人也随夫南下,行踪不定。
看热闹的这个急!
不管怎样,形势对唐果很不利。
十月十三,皇帝起驾回畅春园。
据消息灵通人士的小道儿信息,每年各马戏班子集中到京城巡演的时候,皇帝都会带着唐佳氏出去看马戏。今年看样子要泡汤。
泡汤了一半儿。
皇帝没去,唐果自己带人去的。弘晳和弘晖缠着她要一起去,唐果没带,让他俩在上书房好好念书。
弘晳和弘晖很低落。他俩就是想多陪陪唐果。另外也是给唐果增加些人气。最近的流言,他们也听进去不少。
晚上,雍郡王检查完儿子功课,见儿子一副霜打茄子的德性,一巴掌拍后脑勺上:“精神点儿!”
“喔……”
胤禛叹口气,儿子重感情,不知是福是祸。
又一想,儿子似乎一直都福泽深厚、逢凶化吉的。
脸上透出一丝笑意来,“还真是凡尘梦里痴人众!傻小子!”
见儿子猛然抬起头来,胤禛脸上笑意更深,不再说话。
心里微微有暖意流动。至少……如今弘晖活得好好的;至少……自己和十四弟手足情深;至少,有另一条路可走……
事若求全何所乐,福不可享尽哪!
十月下旬,皇帝一家子回到紫禁城。
紫禁城又装修了一次,尊重风水和原有格局的基础上,引进很多新式技术,比以前方便多了。乾清宫有些地方没完工,梨花院落和弘德殿都不得住,唐果便搬去景仁宫。
难免又引起N多议论。
不过皇帝新宠赫色图氏和最近常被翻牌子的淑嫔刘氏多少分去了些眼球,焦点倒也不全在唐果身上。
十一月初二。
天又下起了雪,风大雪大。
胤禩坐车回家。
坐在车里闭目沉思,突听外边车夫喊:“小心!”
车厢一阵剧烈颠簸,马车似是斜冲出去,好容易才停住了。
胤禩被打断思绪,问:“何事?”
“回爷的话,是一辆马车直冲过来,前头护军已拦住了。刚才是咱们的马惊了,奴才无能,请爷责罚。”
“先不说这个。冲过来的是谁的马车?”
“回爷的话,刚才护军问了,是翰林院编修黎江的家眷。因见了个熟人,一直往前赶,想撵上去,不料路滑难行,车夫没拢住马。”
闹了半天是八爷党成员的老婆!
“罢了,回府吧。”
“是。”
他们走了,那薛宝钗惊魂未定。
一念好奇,差点儿闯出大祸!
幸好八爷不计较!
直到回了家,薛宝钗犹在暗自庆幸。
晚上,黎江宿在她这儿。见她魂不守舍,问她:“大女乃女乃这又是怎么了?”
薛宝钗收拢心思,“没什么,白天在街上遇见个熟人。说起来,也许看错了。前年过年时,皇上赐宴外藩和使节,大爷蒙皇上恩典,陪侍来着。妾身托大爷的福,也破例跟着母亲进西内见识了一回。远远的瞧见了乾清宫夫人。今儿出去,妾身好像瞧见唐佳夫人了。妾身冷不丁想起来,前些年妾身好像就见过她。还是跟妾身一个旧识在一处……”
“胡说!宫里的贵主儿这个天气出来干什么?你眼花吧!”
薛宝钗嘴上附和,心里却在想:若那人真是唐佳夫人,她几年前跟秦可卿在一处做什么?秦可卿说是死了,这里头……
那黎江忽然问道:“你说几年前唐佳夫人跟你一个旧识在一起,是哪个?”
薛宝钗一愣,见丈夫表情认真,忙把事情一五一十对他讲了。
黎江沉吟不语。
“秦氏……”胤禩从黎江那儿得到这消息,也思考上了。又派人去查。
十一月初三,晚上。
白天雪就停了。雪后更是冷得要命。
“好些年了,就今年最冷。主子请喝茶。”薛宝琴说着,给唐果换过热茶。
见唐果愣愣的坐着不说话,心里也难受上了。主子这些日子可憔悴多了,脸色都变了,身子也见瘦。
不大一会儿,孙九来了。
“今儿皇上翻的是赫色图贵人的牌子。”
他说话声音极小,只告诉灵芝一人。
灵芝暗叹,想着要怎样劝唐果休息了才好。
“主子,这么冷,您去哪儿啊?”薛宝琴略微急促的声音传来。
孙九和灵芝转头看时,唐果已穿戴好了,从里头走出来了。
“我出去走走,你们别跟来!”
灵芝几人互相看看,还是拉开点儿距离,跟在唐果身后。
“不准跟!”唐果厉声道。
三人吓一大跳,不敢再跟,眼睁睁瞧着唐果走远了。
奉先殿旁。
“你不能不管我!我这可都是听你的话做的,如今可怎么办啊?皇上他对我越来越冷淡,回宫之后,一次面儿也没见……”
“莫要胡……”
“啊!”
太子胤礽话未说完,听见这一声心里一颤,顺着声音看过去,暗影里跌出个人来,是负责看守奉先殿灯火的太监。
“想不到今晚奉先殿有这样的好戏!”
皇帝从另一边走过来,身后跟着赫色图氏。
唐果脸色大变,“下意识”的抓住胤礽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