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着门,望着钟藜披上嫁衣,盖上红盖头,被喜娘搀扶着上花轿,踏入轿门的那一刻,她突然驻足,望我这里回望,虽然隔着盖头,但是我能感觉她在笑,于是我亦笑着向她摆了摆手,她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转身上了花轿。
顿时唢呐震天,鞭炮噼噼啪啪的响个不停,早有小鬼准备好了,在此时一路撒了花纸和喜糖,簇拥着一对新人远去。
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迎亲的队伍,我才回院中,此时热菜都上的也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个果品没有置办,我预备着等开了席面再整治。
院中四处寂寂,那些小鬼应是都出去看新娘子去了。只孟婆一个在那里坐着,见我进来,抬起昏黄的眼看了看我,扬起手中的拐杖敲了敲一旁的椅子,“坐!”她说。
我依言坐了,和孟婆半响相对无言,又饮了一杯灵芝茶,我开口对孟婆道:“这次多谢婆婆帮忙熬汤!”听了我的话孟婆正在端茶的手顿在半空中,楞了一下才道:“此次让老身来熬汤,印光来炸鸡都是阎王的主意,虽说让我们做喜宴有些唐突了,可是因我和印光一直做的活计,总算是没有把这菜弄砸。”
她喝了一口茶,品了半刻慢悠悠的继续说:“王爷对你极为上心的,担心你操劳多有体谅,姑娘要是谢就谢王爷吧,剩下的活老身也帮不了忙,先回去了!”
我急忙起身送她,“婆婆慢走。”
孟婆走了,只留我一个鬼在此,外面如此喧嚣喜乐,映衬的这的院中满庭寂寂。
我有些黯然。
有钱来喜一口咬定阎王对我有些暧昧,孟婆也说他对我多有体谅,可是我不觉得,一点也不。
从一开始,他用尽手段逼我签了这个契约,恐吓威胁无所不用,虽然有些事情对我也是好的,可是不肯放我还阳让我心凉如冰。
若是我能回去,我便可以直接问问我夫君,不愿和我成亲大可明说,为何新婚之夜将我毒死?
若我知个结果,再赴黄泉又有什么遗憾?何苦在这里受人差遣,早日投个好胎,前尘旧事轮回中一笑而过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立了许久,一直到有钱凑到我跟前轻声的说:“姑娘,喜宴已经开始,甜品果子可以准备了。”
我“哦”了一声,急忙向灶台走去。
有钱在后面追问,“姑娘可有心事?”
我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没有!”
原先置办了蜂蜜花生、核桃糖、八宝菊花糕和蜜饯瓜条,只需在盘中摆放好了即可,果子摆在盘中四周,中间留出一个空,预备着拿蘋婆果做个雕花放在中间。我拿起个雕刀旋、刻、插、划、抠,短短时间一朵蘋婆果的牡丹花就雕成了,我又用毛笔蘸了胭脂点了色,浇上蜂糖,如此便大功告成了。
三千多桌宴席要刻三千多只蘋婆果,虽然简单但也是个费工夫的活,只因这蘋婆果若是雕刻好了放在那里,片刻便颜色发黄,必须快手雕好,浇上糖汁才可以保持颜色新鲜。
我一刻不歇的做着,心里面那点惆怅忙着忙着也就烟消云散了,有钱在一边帮我点胭脂涂蜜汁,不时的看看我的脸色,识相的不多言。
一直忙到了深夜才算是忙完,手有些酸疼不已。听见外面各种嬉笑声敬酒声是好不热闹,看来鬼神和人也没甚么区别,各有各的悲喜,只有佛祖才不嗔不怒、不怨不憎。
有钱奉上一杯茶,道了声:“姑娘辛苦了,此时新人已经敬过酒,正是宾客放开尽兴之时,今天玉帝龙王连着四方诸神都来了,姑娘不妨出去看个热闹。”
我将剩下的一点素肉和十几颗白菘烩了个菜,嘱咐他等下招呼来帮忙的小鬼们一起吃,有钱喜洋洋的谢过了,我饮了一杯黄精茶就出去看热闹。
远远的望去,坐在高台上的应是玉帝和王母,只瞧见玉帝穿了红色的绛沙袍,衮冕垂下十二道的玉珠遮掩了面容,而王母穿了青色大袖罗衫,贵气逼人,两人和钟圣君一起拉着新人的手,笑逐颜开。
钟藜应该是幸福的,我微微的笑,想不到我生前没有见过皇帝,死了反倒在这酆都城里见了玉帝,真真造化弄人啊。
巡视了一圈,这流水席上果真有各色仙鬼,什么青口白牙的,满头鼓包的,一身鱼鳞的,身背巨壳的,的确让我开了眼,我正在瞧这些稀罕相貌,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一桌在大声划拳行酒,这一桌都是怪模怪样的小仙,相貌粗糙,只一个男子在这堆腌臜货里显得格外光鲜水滑,俊逸不凡。
我于是又看了他一眼,只觉得眼前金光闪闪,葳蕤照人。
金色软袍是上好的丝绵裁成,隐隐透着铜币的暗纹,如此大俗却如此跳月兑,袖口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边,头戴碧玉簪,腰系七彩虬龙佩,言语之间竟眼波流转,瞳仁灵动,面上笑容颇有风流少年的佻达。估计是饮醉了酒,面色飞上几缕绯红,倒是让这珠玉之姿添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这个男子拉住桌上几个小仙压低了嗓音说悄悄话:“你们可知我为何来赴宴?”
有个披了一身鹤毛大氅的尖嘴仙笑着说:“公孙兄富可敌国,上达天庭下通九幽,想必不是卖钟圣君的面子来的!”
那男子嘻嘻一乐:“自然,我来就是为了讨口饱饭!”
此语引来席上一阵哄笑,“公孙家的厨子,就是龙王那里也时常借了去,还来这酆都城吃顿饱饭!”
席中有个瘦弱小仙,持着象牙扇敲着桌子,“诸位,虽然这喜宴比不得平日我们吃的海味山珍,你们不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么?”
众人点头,那喝多的男子拍了拍持着象牙扇子的小仙的头,嬉笑着说:“做饭的婆娘是个好手艺,就是脾气有些暴!”
说完撩起袖子,那雪白的手臂上有大片刮擦,已经结了伤疤,还未痊愈,众人啧啧叹息:“公孙兄一向好美,伤的如此严重,可坏了你这身好皮囊,究竟如何是好?”
他在说我吗?我思索了下,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仙,他怎说我脾气暴躁?让我疑窦顿生,于是继续看了下去。
那个男子放下袖子,仰脖子灌了口酒才哈着气道:“喝酒喝酒!如此良辰美景,必要一口肉一口酒的才过瘾!”
我看了一眼他的桌上,并没有摆那只鸡,想不到区区几个素菜素肉也能吃出如此趣味,倒是让我这个做饭的人心情大好,于是走近了两步,躲在一边,抱了手臂继续看。
他起身拔下碧玉簪,乌发流泻一肩,拿着簪子往身边一划,顿时出现一条河,河水清浅,水底青草卵石粒粒可见。
随手将碧玉簪丢入河水中,竟然化成一只碧玉杯,里面盛了葡萄美酒浮在水面上。
这个男子起身行走几步,竟有说不出的风流雅致。许是饮酒到了微醺之时,竟然月兑下了鞋屐,赤足而歌。
他双手在左肩上方击掌,唱道“黄金白璧买歌笑兮,一醉累月轻王侯”,声音清脆细腻,姿态飘然若飞天,引得周围许多人都鼓掌叫好,有不认识的小仙取了一只笛子给他吹曲伴奏。
他俯身扭转,若翔若行,在身前继续击掌唱,“回山转海不作难兮,倾情倒意无所惜”。
接着摇臂转身,左脚向前一步,持袖掩了半面唱道:“我向淮南攀桂枝兮,君留洛北愁梦思”,眼波微动,唇角带笑,这般颓靡艳丽,看的我如痴如醉。
他踏地为节,轻抚广袖端起那杯水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继续唱道:“浮舟弄水箫鼓鸣兮,微波龙鳞莎草绿”。
歌声时而高亢,时而酴醾。四周寂静无声,具看的入痴,只此一仙诗意大发,歌舞庆之,掩臂含颏,姿态高雅。一直唱到“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
突然将碧玉杯往水中一掷,竟化成一尾青鱼吐着泡泡摇头摆尾的往水里游去,顿时笙歌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