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哥哥究竟是谁,我并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每一年我的生辰,他都会来到上官府,送我祝福,送我礼物,陪我度过标志又长大一岁的一天。
“迟儿,生辰快乐,愿迟儿能健健康康,平安喜乐一生”,这是每一年凤哥哥都会说的话。
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
我都能背下来了。
可我一点不觉得乏味,因为那是凤哥哥亲口说的啊,我想,我一定能完成凤哥哥的愿望——健健康康,平安喜乐过一生。
我不要升官,我不要发财,我不要嫁于王孙贵族,至于世世代代许多男子追求的江山富贵,我更是不想要,我有爹爹,有娘亲,有凤哥哥,现在又有了师兄,我想够了。
爹爹说,人不能贪心,我不贪心,我只要和他们好好的过一生。
爹爹和娘亲也很喜欢凤哥哥,每次他到来,便会让厨房做出做好吃的饭菜,然后在一间小厅里与之把酒言欢。
凤哥哥不喜欢别人见到他的样子,无论用饭喝茶或是闲聊时候,总是头戴斗笠,长垂轻纱,遮挡了一切视线,就连我使劲猫了腰,从下面去偷看,也休想瞧见他的一根睫毛。
可若只有爹爹娘亲和我的时候,凤哥哥也会除去遮挡,与我们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般和乐融融。
与从前的每一年一般,用过晚饭,凤哥哥早早的回去客房,我自然是知道其中秘密的,和爹爹娘亲告了礼,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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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白风清,枝头暗影摇曳窗扇上,夜莺悄鸣,池水碧澄如镜,将那美好的夜收进了一方梦幻的天地里。
一曲悠扬的笛声穿风越池,飘荡于恒河星空下。
第一个音起的时候,我睁开了眼,一骨碌爬起来,穿好小衣服,打开衣箱,拿出一页破了边角的纸,蹑手蹑脚避过熟睡的丫鬟,打开房门,奔向后园子。
在那里,桂树环绕的八角亭子里,有一个如画中仙的男子,静坐玉石凳子上,双手执笛,红唇轻启,吹奏着能令枯木也可重抽新枝的曲子。
一点不意外我的到来,凤哥哥朝我微笑,空出一只手来将我抱到了腿上。
我怕打扰了这音乐的好梦,可又急着想对他倾诉,便竖了一根手指在唇前,提醒自己每一个字都要极小声的吐露,“凤哥哥,你看,你看……”
我把手里的纸举到凤哥哥眼前,小心伸展开,那里有我向爹爹学来的曲词。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欧鹭栖,牛羊下。万顷波光天图画,水晶宫冷浸红霞。凝烟暮景,转晖老树,背影昏鸦。”
爹爹说,这是最配得上凤哥哥笛音的曲词。爹爹低*吟之时,脸上有那误闯了桃花源,陷身桃花境的妙幻神情。我不懂爹爹的感觉,甚至连上面的字也不能认得全,可我缠着老师教会了,一个个的读出来时,竟也觉得无限美妙,口齿生香。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凤哥哥停下来,低声吟诵,我靠在他的怀里,抚模他手里的玉笛,感受残留在上面属于他的余温。
“这是迟儿写的么?”那不甚整齐的字迹,让凤哥哥唇边的笑意更浓。
“是啊,送给凤哥哥。”
“喔……那我也该给迟儿一份回礼,是么?”不等我回答,凤哥哥摘下颈上珠串,替我戴上。
微凉的珠子在我的手心发出吸人魂魄的光芒,一颗颗红艳的像是谁心头的一滴血。珠串太长,直垂到腿边,我想了想,多绕了一圈。可因为我人小手短,那第二圈竟然挂到了耳朵上,珠子于是顺脸而下,在胸前碰出叮叮的清脆之声。
凤哥哥宠溺的拍拍我的头,帮我放好,又将那张纸认真叠好,放进了胸口衣襟内。
“迟儿,可愿随凤哥哥到很美的地方去玩耍”,那玉笛被别到凤哥哥的腰上,似乎知道我定然无法拒绝,他抱起我几步走到花园子的墙下,足尖点地,一个纵身跃到了墙外。
我惊讶于这如仙的神迹,捂着嘴哇的一声大叫,瞪圆眼睛不可置信。
凤哥哥却不说话,搓手吹了一声哨,宁静的长街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一匹神骏的马儿停到了眼前。
我更惊讶了,“不是小雪。”
“自然不是,迟儿的小雪和迟儿一样,还是个孩子,这是凤哥哥的马儿,迟儿可想试试?”凤哥哥的声音轻柔,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诱惑。
我拼命点头。
凤哥哥抱着我跃上马身,一手执着缰绳,双腿夹了夹马月复,马儿便如离弦的箭,飞驰而出。
清脆的马蹄声,响彻暗夜,街道两旁的房子,变成模糊的影子飞快向后,头顶的星星,在墨色缎子般的夜空中如一双双兴奋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替我高兴。
我伸展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风从腋下穿过,拂起我的发丝,我能感觉到凤哥哥低低的笑声,吹出温暖的气息。
“迟儿,你看……”,马儿停在城外的一处高崖边,远山,夜空,万家灯火,原来月光之下的天地,竟然是这么美。最好的画师也无法描绘。
“迟儿,来”,凤哥哥抱我下马,自己坐到悬崖边,朝我招手。
我犹疑了一下,坐到了他旁边,学他的样子,将两条腿悬在空中,微微摇晃。
“怕吗?”凤哥哥怜爱的模模我的头。
我摇头,“不怕。”
“为什么不怕,这里,掉下去是会没命的”,凤哥哥手指崖下,那里看不到底。
为什么?我歪了歪脑袋,很认真的看着凤哥哥,“就是不怕啊,若是掉下去了,怕也来不及,若是没有掉下去,那我怕什么?”
“哈哈……”,凤哥哥大笑,精美的下巴扬起优美的弧线,“八岁迟儿,胜过天下诸多豪杰!”
豪杰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凤哥哥是在夸我,得意之下,我也扬起了小下巴,好不骄傲。
“凤哥哥,我们在这里,便能看到真正的日出吗?”放眼看去,一览无遗,天际线上无遮无挡,若是日出,第一缕阳光必定美若灿霞。
“是啊,迟儿要记得,只有登临绝顶,方能见识最美的风景”,凤哥哥侧脸对我笑,将我揽入怀中,“睡会儿吧!”
“不”,我摇头,“我要看日出,睡着就看不到了。”
“不怕,凤哥哥叫醒你!”
凤哥哥解开外袍,将我裹入其中,带着体温的暖意席卷全身,凤哥哥轻轻的摇晃身子,大手拍在我的后背,我靠在他胸口,如何不情愿,也慢慢的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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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黎明前最黑暗的阴霾时,凤哥哥将我放到了地上,尚在沉睡的我,身子歪倒向地面的时候,醒了过来,惊叫着扑到他背上,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脖子。
“凤哥哥,你看,你看……”霞光万丈,千丝万线,一束束冲面而来,大地在金色中苏醒,房屋、树林、山崖、黑石、绿草……都被镀上了日之光芒。因为没有遮挡,因为首当其冲,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差点睁不开眼,可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场景,我舍不得不看,我用力抱住凤哥哥,抿着唇,连呼吸也刻意小心。
凤哥哥反手,抚模我的头发,我看不到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在微笑。
“迟儿,日后跟着师父,不能再调皮了,一定要好好学习……爹爹娘亲不在身边,便更要听师父的话……夜里若是总要踢被,便把被子卷成筒,将两边压到身下……若是天寒染了风寒,一定要记得喝药,再苦也喝……可不能再像前日一般自己出走离家去玩,你的师父住在深山里,若是你走丢了,又或是遇到凶猛野兽,谁也救不了,懂么……”凤哥哥看着远方,低声的说着。
我认真聆听,终究慢慢蹙起了眉,一把掰过他的脸,“凤哥哥,你不会再来看迟儿了,对么?”难怪,难怪在我生辰之前,凤哥哥便来了,他知道我要随师父去山里,他知道的,他知道不能为我庆祝生辰,他都知道的,所以他才会提前来了。
凤哥哥的脸,在初升的旭日光辉里,高贵俊美的让人不敢逼视,多看一刻,眼也会疼,可我还是执着,我听得懂他的意思,我懂,他不会再来了。
“哎……”凤哥哥长叹,把我抱到怀中,“……为何要这般聪明,糊涂一些不好么……人生难得糊涂,看得太清,便会少了欢乐……”
“少了便少了,若都是假的,要来又有何用”,就连我自己也惊讶,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我却在凤哥哥的脸上看到了释然,他淡淡的笑了一下,亲昵的替我理好衣襟,又将他送我的珠串理顺了说,“迟儿,我们回去吧。”
他竟真的站起来,牵马要走。
我跺脚,“凤哥哥——”
“走吧,迟儿,以后每一年你的生辰,凤哥哥依然会派人送你礼物……”
“我不要礼物,不要……”我扑过去,厮打他,将他的衣衫扯乱,用牙咬。
凤哥哥静静的看着我,等到我的力气用完,他才蹲下来将我抱了起来,放到马上。他牵着马,带我回了家,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没有哭,我向来就是不哭的,回到府中,我瞪圆了眼睛跳下马,摔倒了也自己爬起来,我不再看那个高贵美丽如画中仙的男子,我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任谁在外面叫,也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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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床上睡着了,再醒来,凤哥哥已经离开,兰玉坐在小桌边,看着我不说话。
桌上一碟点心,是核桃酥,与坊间的不同,伴了桃花露,颜色清鲜亮丽,咬到口中酥脆可口之余,更有淡淡桃花香。
我一言不发,翻身下床,坐到小桌边,一个个全吃完,我知道,这是凤哥哥做的。
兰玉一直看着我,眸子里渐渐显出怜惜,他楚地兰草一般的容颜变的清怜,见了的人不忍心苛责,也会被沾染上淡伤。可我是不需要怜悯的,我对他笑,“师兄,我们何时去找师父?”
“囡囡……”兰玉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比昆仑玉还要白皙的手指略微透凉,在我脸上留下泪一般的痕迹。
“师兄,不如我们明日就启程吧,总是要走的,住的越久,便越走不了了”,我跳下凳子,推动轮椅往外,一直到后花园子才停下。
昨夜,凤哥哥停留的地方,如今没了人,只有玉笛一支,横于白玉凳子上。
我笑了,我都猜到了。
我蹦蹦跳跳的走过去,拿了起来,冲兰玉笑,“师兄,爹爹说师父无所不能,可我这曲子,师父定然没有听过”,玉笛贴上唇瓣,我努力回忆凤哥哥的风采。
曲子,我练过无数遍,可终究,成音的时候,没有那淡看风云的气韵,笛音为心魂,我没有凤哥哥的那颗心,自然吹不出他的调。
可是,那词……“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欧鹭栖,牛羊下。万顷波光天图画,水晶宫冷浸红霞。凝烟暮景,转晖老树,背影昏鸦。”却也只有我,才读得出其中意味。
“囡囡……”兰玉不知何时靠到了我身边,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什么也不说,只有匀停的呼吸轻轻吹在我的脖子上。我笑了笑,推开他一点,朝他扮个鬼脸,“师兄,昨夜我去了天边好美的地方,等我长大了,等我也可以骑马了,我抱师兄上马,我带师兄去看,好不好,好不好……”明明是我要为他做的事,最后却变成了我对他的央求,这个时候,我只是想要知道,我也被人需要,我也不是没人要。
兰玉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很轻的点了下头,“好,我等着囡囡长大。”
“嗯”,我欢快的笑起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可以给自己许多的理由,从难过变得开心,哪怕这理由其实再牵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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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的想法和爹爹娘亲说了,虽然舍不得,但他们并没有强留,娘亲忍着泪水替我收拾行装,从头花珠钗到内衫肚兜,衣服更是猜测着我一年能长多高,再根据尺寸做了满满两大箱。各式点心,厨房按照吩咐又做了一箱,爹爹说,吃不完,坏了就坏了吧。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竟是这般地数着将要分别的日子么?
可我却不得不让他们伤心了,我将所有的东西全放回了房间,只拿了两匹韧性够好的粗布,“娘亲,日后女儿会学着做衣衫,这些就够了。”
娘亲看了看那两匹颜色都不甚分明的粗布,眼眶红了。
爹爹赶紧揽了她劝慰,“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慈母多败儿,既然人都舍得放出去了,又何必牵肠挂肚,反而成她的羁绊,放心吧,有她师父照顾,七年后,定还你个活蹦乱跳,比别人家的都强百倍的女儿……”
爹爹的话,让我心中一颤,七年……原来我竟是要离开那么久么?
这便是爹爹还有凤哥哥替我安排的一条路么?
我不知道我将有什么样的以后,我也不知道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可我信,信这是我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因为我也那么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啊。
然而,与其不得不,还不如直面迎上,因为我相信,分离、哀伤、眼泪,终必有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