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针灸已经是兰玉治疗中的极痛,可没想到,原来药汤泡脚,也能让人如遭刮骨。
师父的药汤不知是怎么熬成的,不管兑了多少水,仍然墨汁般浓黑,师父说要保持温度,便用一只火炉在旁烧水,一旦木盆中水稍有凉却,我便按照吩咐舀出一部分,再加入更多热的。
兰玉坐在床边,双手握拳,紧贴腿侧,发丝披散,碟翼般伸展,流泉般长垂于床沿。
我不敢看他,我只是不停用手试温,不停加水。
师父说,治疗不能断,这一副药是他从山下带来,再要便要去山上采。师父离开,只剩我和兰玉,瞧着他痛,看他脸色惨白,只是我的一个手指,轻轻一碰,他也疼的浑身颤抖。
“师兄……”得空的时候,我怯怯的唤他。他抬眼,勉强勾一下唇角。他水晶般的眼瞳里,聚满水雾,却不知为何,奇异的更加清澈见底。我仍然能从里面看到两个小小的我,像是黑曜石中的一个斑点。
药汁,泡足两个时辰便好,缠枝莲的铜盏里,计时的香一经燃完,我立即拖开木盆,用白帕子擦干兰玉的腿,放回被窝里。
“师兄,好些了吗?”我搬张凳子坐到床前,用手指梳理兰玉的发丝。发里腻着汗,穿过手指间时顿涩,兰玉的双眸中神光涣散,我连大声点也不敢。
我的话,他一定听不到,床上躺着的,似乎是个纸糊的人儿,经不起风吹,经不起呵气,就连廊外的竹风铃响,怕也会吓到他。
我把门窗都紧闭,双手撑脸,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兰玉,时光的流逝,我感觉不到,我多希望兰玉能看看我。可他的神魂仿佛已经不在,窗外日升光透,朦胧的照耀令他只剩一个虚影,我好怕某一个瞬间,他就消失不见了。
“师兄……师兄……”我爬上床,摇晃他的手臂,我不要他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兰玉动了动,他的眼睫眨动,在白玉般的脸庞上留下碟翼影子,“囡……囡……”他唤我,努力抬手来够我。
我跪下,让他够得着。
那双水晶般漂亮的眼睛,如今变的混沌不清,可里面仍然有两个清晰的我,我模模兰玉的脸,问,“饿吗?师父临走熬了粥,我去端来给你吃。”
几乎察觉不到的,兰玉摇了下头,把我揽到怀中,另一只手模到我的腿,掰直了放到怀中,“傻囡囡,会痛的”,他不要我跪着。
我心尖一阵酸,整个人蜷到兰玉身边,“师兄,师父说这样要……十年……”只是一次而已,已经痛成这样……那十年……我才八岁,甚至都没有尝过十年到底有多长,若是真的每月两次这般针灸泡药,不知先承受不住的会是谁。
昨夜,我瞧见师父红了的眼眶。
“无妨,我三岁的时候双腿不能行走之后,爹爹和娘亲也请过各地大夫来治,那时我的腿尚没全坏,扎针更疼,我也能忍住……后来,爹爹生意失败举家搬迁,路遇劫匪,一家人……是师父救了我……如今……”
不要说了。
我一把捂住兰玉的嘴,“师兄,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做什么都陪你……”我跳下床,赤脚跑去师父的房间拿来银针,当着兰玉的面,抓了一把扎到腿上。
“囡囡……”兰玉虚弱的叫,挣扎间摔下床,却不知疼的往我爬。
我痛的大叫,却对兰玉高兴的叫,“师兄,我可以陪你,你看我可以陪你的……”
兰玉爬到我跟前,一把将我抱住,虚弱的他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在颤抖,我学娘亲哄我的样子,轻轻拍他后背。
兰玉放开,盯着我的腿,水晶眸子里的水雾蔓延聚集,如夏初清晨圆荷绿叶上的露珠初成,一滴泪,滑落白玉脸庞。
我惊讶,“师兄……你怎么了……”
兰玉咬了下嘴唇,摇头,“囡囡,师兄的肚子饿了,那个小柜子里有点心,你拿来和师兄一起吃,好不好。”
我点头,爬起来,却因为腿上的痛再次跌倒,兰玉小心替我拔出银针,拍拍我的头,“没事了,快去吧。”
兰玉的小柜子,宝贝好多,有木刻的小船,玉雕的双鱼,竹枝编成的蝈蝈篓子……无奇不有,令我大开眼界,我忍住心中好奇,拿了小食盒跑回兰玉身边。他已经靠着桌脚坐好,下唇上一道白,月牙般好看。
“呀,是核桃酥”,食盒里的东西,我再熟悉不过,师父回来,给我两块,便说没有了,原来……“师父偏心师兄”,我嘟嘴,想了想又乐,“可是师兄偏心我”,咬一口,还是和昨天一样的好吃,我吧嗒吧嗒咬着,也喂兰玉。
兰玉微笑,脸色仍然苍白,可他肯笑了,便是好事,我一块,他一块,一整盒核桃酥很快吃完,份量还真是不小,肚子饱饱,我靠在兰玉身边打嗝。
“囡囡,还疼么?”兰玉抱我的腿到怀中,卷起小裤管,膝上几个针眼,微红,却没流血。
“不疼,我皮粗肉厚,不怕疼的”,我拍拍胸口,虎气的不得了。
兰玉好笑,摩擦双手手掌,再贴于针眼处,温热散开,我只觉得痒,扭动双腿想挣月兑,兰玉不许,抱的更紧,“囡囡乖,师父的针确实细如牛毛,可皮肤见红,内里必定有淤血,趁针眼还没合上,用热力驱出,否则以后留下难看的印子,就如生了麻子”,兰玉向来细心,做的极认真。
我连连点头,抱住兰玉的脖子,靠在他胸前,吃过点心,我恹恹的有了困意,兰玉的怀抱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舒服,我慢慢的闭上了眼。
睡梦中,有人对我说什么泪,什么血,什么一生不够还的话,我看不清他是谁,我只是觉得他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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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玉泡脚的药极难采到,师父大半的时间都去了山里不知什么地方,但总会及时赶回来,一月两次的治疗,从未落下。
苦痛终究有报偿,五年后,兰玉终于能够离开轮椅,以木拐杖支撑身体行走,那一天,师父高兴的跳了起来,我更是兴奋的两天没睡着。
两年后,兰玉行走如常人,师父下山拜会友人,临走时说我可以回家去看看爹娘了。
我当然高兴,可一心想摘些红玛瑙回去让爹爹和娘亲尝鲜,便决定多留几日。
这日,阳光正好,翠鸟鸣啼,微风拂来兰花香,白鹤屋前散步。我用泉水洗了头,坐在廊下晾晒满头乌发,兰玉坐在旁边,拿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看的极专注。
我倚着竹栏杆,拿竹枝逗小左小右。
兰玉不时喂我点心,又用手指穿入我的发里,轻轻抖动,助我乌发干顺。
“师兄,还有多久啊,我等不及了?”经过七年,兰玉已由如兰少年长成如玉青年,长身玉立,容貌精致,气质清逸,不变的是无论何时,我都能从他眼里看到两个小小的我,很是清楚。
“快了,这几日阳光正好,最多再有五日那些果子便全熟了,不过从这里去你家要三日,我看可以提前摘下,这样到了你家便正好熟透”,兰玉放下手中书,手指搭上我的腕口。
“做什么?”我好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兰玉总爱替我号脉,可总也说不出我有什么病,也不见他开出什么药方。
“听说你生下来便不哭?书里讲,婴孩在娘亲肚里时所有脏器都已形成完全,唯有肺没全开,便是要出生时的一声啼哭才能完全宣开肺器,若是不哭可不好,对小儿来说,哭泣锻炼的是肺,你从未哭过,这……囡囡,你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过?”兰玉放开我的手腕,拿篦子替我梳头,发丝偶有断裂,落到他掌中,他也不扔,一根根放到旁边。
“没有啊,我的身体一向好,你知道的”,我偷偷挽一缕兰玉的发丝,和我的发系到一起。兰玉瞧见,打我的手,“不许调皮”,他想要解开,却越解结的越复杂。我咯咯的笑,见他着急,干脆一把扯断,放在手里,再呼一口气,吹没了。
兰玉无奈,拍拍我的头,“长不大。”
“谁说长不大,你看”,我跳起来,往兰玉身边一站,和他比身高,两年前我才到他的臂中,没想到如今,我已到了他的肩头。我可得意了,扬起下巴飞眼瞧兰玉。
兰玉微笑,捏我鼻尖,“身子是长高了,可内里还不是孩子一个,过几日回家,千万要收敛,不然上官老爷和夫人……”
“怎么,怎么,爹爹娘亲一定乐开怀”,我不理兰玉,跑出檐下,去追小左小右玩,管他在后面怎么笑。
七年,在我已经度过的所有时光中,不足一半,却与那个叫兰玉的人片刻不离由始至终相守度过,七年,我看着他从少年变为青年,七年,他看着我从孩子长为少女,再没有什么比一起成长更能让彼此分不开的了。
无论是坐在轮椅里,还是拄着拐杖时,兰玉和我一起踏过山里的寸土,走过岁月的流逝,留给彼此心里抹不去的痕迹。
我很庆幸,当初跟着师父学习,若不是如此,我又岂能有这段美好如金子的时光。
可奇怪的是,师父却从不曾真正教授我什么。琴棋书画,师父样样精通,但却从不刻意雕琢我这个劣徒,手工女红,师父完全不通,更是不会指点一二,七年过去,我高雅的不行,通俗的不精,活月兑月兑便是让师门蒙羞的那种角色。
师父不严,徒儿自然便惰,我爱玩爱闹,山里天地无限广大,别说七年,就是七十年我也愿意待下去呢。
或许是对我太多绝望了吧,师父对兰玉便尤其严格,无论冬雪夏阳,春暖秋凉,除却治腿的时光,兰玉几乎全泡在了学习上,上至天文,下到地理,诗词歌赋,药理卜算,帝王之道,平民生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兰玉不曾学过的。
我常常困惑,那么多的东西,一个人的脑子怎么装的下,可师父说,他的好徒儿是天纵奇才,普天之下无人能及,师父说这话时笑的好不骄傲,眼光仿佛爹爹夸奖我之时一般慈爱。
因此,我更加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将我弄到山里。
不管多忙,兰玉每日总会抽出时间陪我,有时,是清晨雾气时,他带我去摘沾着露珠的野花,有时,是午后炎热时,他带我去树荫下,躺倒在地,数那树叶间漏透的光斑,有时,是黄昏残阳时,他抱着我坐在廊下,听风动竹风铃响,讲他那些书里的故事听。
我的七年,时光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一处不留下兰玉的影子。就连我身上所穿衣衫,也有属于兰玉的痕迹。
从家里,我只带出两匹粗布,当日夸下海口,要自己缝制衣衫,可等到身量长高,旧的再也穿不下,才发现要做新的竟是那么难。
兰玉翻遍师父的藏书,竟真的发现了衣衫图样,我和他都是门外汉,选了最简单的,也足足忙碌了三天才算勉强成形,可那粗布颜色单一,我极不喜欢,兰玉别出心裁,将各种花瓣捣碎,调出好看的颜色,一笔笔画出好看的图案,将粗劣的衣衫变为了只应天上有的珍品。
第一次,我穿上,在林间旋舞。
白鹤鸣叫,花瓣坠落,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喜悦。
如今,我坐在草丛里,白鹤在身边,花香在鼻端,头顶万里碧空,身处清风之中,与那如玉的青年凝视相望,仿佛再一次尝到了那美妙的滋味。
忽然,草丛中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定眼一看,一线碧浪疾速靠近。
是什么?
我好奇的伸直了脖子,还没等想象猜测一番,已被迎面扑来的一团白色扑倒在地。
吧嗒,吧嗒,吧嗒……
一条粉女敕的舌头带着欢喜拼命舌忝舐我的脸颊,一团雪白的东西在我眼前晃动,白色之中,两点金黄,如同深埋地底诱人心魂的宝藏。
“呀,是雪豹”,廊下的兰玉低声惊呼,跑到我身边。
我愣愣的看他一眼,总算看清,那踩在我胸口的动物,果然如同一只大号的猫咪。
我模模脸,好大的女乃味,方才我正是坐在小木桌前,桌上正是放了早上没喝完的羊女乃。原来这小豹子却是为了急着喝女乃,将我撞翻,便连溅到我脸上的一点也不肯放过。我哈哈大笑,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啊。我坐起来,将小雪豹抱到怀里,敲它的脑袋。
小家伙贪嘴,对我的行为却是不理睬,一口含住我的手指,竟又吸允起那上面沾着的羊女乃来。
兰玉也笑出了声,回屋里又拿了一小桶羊女乃出来,小雪豹欢天喜地,干脆连头带身子,全都扎进了桶里。
那桶不大,当即翻倒,小雪豹眼睁睁看着羊女乃流入草丛,渗进泥土,急得呜呜乱叫。兰玉好笑,扶起木桶,舀出一碗,喂到小雪豹嘴边,小家伙立即忘了心痛流落的,拼命吸食现有的。
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啊!
我爬到兰**边,小心模它,小家伙有的吃时便什么都不管,吃光了就开始和我闹,伸爪子挠我,一对金色的眼睛中神光活灵闪现,机灵样可爱的不得了。
在山中七年,陪我的除了兰玉师父,便只有白鹤小左小右,偶尔捉到野兔,也属没有灵性的,如今这小雪豹模样好看,活像个两三岁的顽童,身姿灵健,扑、跳、蹦、挠……我只需要伸伸手腕,它便能自得其乐玩上半天,真可算是天上降下个小宝贝。
“这山中,因为有人居住,虎豹极少,更何况是这通体雪白的豹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居然这般爱喝羊女乃”,兰玉抚模小雪豹的脑袋,小家伙昂头磨蹭,很是受用。兰玉又将它抱到怀中,挠挠它雪白的肚子,小家伙乐的干脆仰面躺倒,四肢爪子一起舞动,玩的不亦乐乎。
“师兄,我们替它取个名字吧,就和小左小右一样”,我靠在兰玉肩上,和他一起逗弄小家伙。
“你来取吧,你不是嫌我取的小左小右毫无新意和趣味么”,兰玉抓住小雪豹的一只前爪挠我的手心,小家伙稚女敕的指甲划过,痒的我哈哈大笑,忍不住一巴掌拍向它的脑袋。小家伙吃痛,虽然年幼,却毕竟本性乃是猛兽,抬爪猛地一抓,我脸上随即一阵剧痛,叫着躲开。
兰玉慌忙丢开小雪豹来察看,我的手被他拉下,掌中一片红血,我皱眉不悦,拿另一只手使劲抹。血倒是不多,看来伤口不大,可兰玉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他眼中的悲悯……难道……
我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师兄……”
“没事的,囡囡,没事的,我这就替你洗伤口包扎”,兰玉忘了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弯身抱起我走回屋内,他翻出师父的药膏,又接来清水,小心的替我洁面,然后涂抹包扎,微凉的药膏横过眉端,原来伤口在那里……兰玉放下的帕子里,除了血,还有许多黑色的毛发,我愣愣的盯了半晌,随即大叫,“师兄,我的眉毛,我的眉毛……”没了。
兰玉抱着我哄,“不怕,等伤口好了,便会重新长出来”,兰玉这话说的虚弱,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信,他精于医道,难怪刚才我刚一受伤,他会是那样的表情,清洗伤口的时候,他已经彻底看清,伤的多深,伤到何处。他不是个会说谎的人,此时眼神的闪烁,言语的无力,都让我确定了一个事实。
可我点头,将没有伤到的那一边脸,枕在兰玉胸口,用力点头,“嗯,我不怕”,我信师兄。
越过兰玉的手臂,我看到,罪魁祸首的小家伙,居然找到了另一碗羊女乃,正吧嗒吧嗒的舌忝舐着,全然不知道,有一个人将因为它的小小顽皮,容颜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