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青山,潇潇雨歇,长空无星,身周无依。
我和穆天恒急着到达边疆战场,却夜遇豪雨,山体倾滑,亏得他纵马技术极好,及时勒住了奔马,否则那突如其来的泥石洪流怕是要将我们掩埋到其下。
然而,纵然避过天灾,仍然心有余悸,我和穆天恒停在山谷中间,一时间竟是前方无路,后退无用。
“爬过去?”我将裙摆撕开,绑到腿弯。
“不行,这泥混着雨水,受不得重,人会陷进去”,穆天恒拉住我,拿他的剑试了试,果然一刺就入,仿似沼泽。
我蹙眉歪头,想起儿时经历的事,“若是有木板,搭成路径,你、我、马儿分开,一次一个,必能过去”,那年,一只白鹤受伤,落于沼泽地中,兰玉便是用了这法子救出鹤儿,他讲的那些道理,我记不住,可我记得这方法。但这夜深的荒谷中,到哪里才能找到木板,这里树木倒是挺多,穆天恒也有剑,可那剑对敌杀人倒是利器,砍树?便如蚍蜉撼树。
像是知道我的困扰,穆天恒轻笑,“明白其中道理,尚需变通,我这剑带不了你过去,可我的人能,怎么,信不信?”
“如何?”我好奇。
“等着瞧便是,看好马儿,我去去就来”,穆天恒提剑跨步,很快消失在暗夜中,他修长而俊美的身影一没,我顿觉瑟瑟,不由抱了身子蜷缩到马儿身边。那马儿似也疲惫,卧倒在地,正好给了我倚靠。
荒山野谷,夜空无月,雨后阴茫,影影错错全是风儿吹起的鬼影。我不怕鬼,自小便不怕,儿时师父嫌我调皮,曾用那阴森的故事来吓我,可我一点不怕,翻找出好些杂书来看,像模像样的学着裁了茅山道士的衣衫来穿,又用树枝削成剑,摆好道台,念念叨叨满心希望唤出一两只鬼来,好让我瞧瞧究竟是何模样,然而,世间本无鬼,都是些吓小孩的瞎话,我忙了好几夜,没有一点收获,沉郁许久,兰玉笑说,就连鬼也怕了我。
哈哈!
不由得想起天汐,原来他小时候,竟是那么胆小。不知他现在如何,这次走的太急,来不及和他告别,他知道了,怕是要埋怨的。
他总是那么明媚,无忧也无虑,无双亦无匹。我根本不信他会乖乖面壁思过三个月,三个月……有哪只小狐狸能熬得住三个月没有自由?若我猜得不错,不出三日,他便要想法子出逃。他的父皇疼他,他的皇姐宠他,唯一严厉的皇兄却远去了边疆,他的宫,怎关得住他。
只是这一次,不知他又要到皇朝南北东西,哪个地方去玩耍了。
我一直等待着穆天恒,却许久没有消息,我不禁担忧,将马儿栓到树桩上,往密林深处寻找去。
雨后的土地松软,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身上衣衫尚未干透,腿上已经沾满湿泥,我越走越艰难,心中也越担忧,我唤“秦王……”,无人应答,可我听到了遥远的闷哼声,隐忍而略带痛苦。
我心中警觉,猫低身子钻入草丛,穿过一片小林,见到有几个人驾着穆天恒,另一些正对他拳打脚踢。看他们的装束,不正是外族蛮夷?我大惊,旋即整个人趴到泥地里。
我该怎么救他?
他是秦王,他智谋武艺卓绝,可他抵不过人多势众,贼人嚣张,他的剑落在远处,他只是隐忍,纵然唇角破裂,渗出血色。
不用期待奇迹,我根本不可能救得了他,可这世上的事,有许多是明知不可能也必须去做的,至少我不能抛下他。
“怎么,不说么?我倒要看看你坚持的了多久”,原来外族的汉语竟也是如此字正腔圆,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向穆天恒问的是什么。
寒月,在乌云里露出一个弯,穆天恒的脸在阴冷月光下青白的可怕,他跪在泥地里,双臂被人扭到身后,头低垂,血丝如线,缕缕由他嘴角低落。
纵然身处如此境地,他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脆弱,那张脸反而俊美的令人心悸,仿佛局势仍然由他所掌控,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扭转乾坤。
有人捡起穆天恒的剑,剑尖直绕他的脸颊,寒光闪过肌肤,徒余阴森,“你只是个小兵卒,何必为那秦王连命也不要了,说,他这次带了多少兵,意欲为何,如今落脚何处?”
哼?
有眼不识金镶玉,单只那份气度,岂是一个小小兵卒能有的,这些外族人未免太过糊涂。不过也幸亏被刚才那场豪雨狼狈了容颜,否则单只那身华贵的衣衫,穆天恒也不至于被误认为兵卒。
所谓祸兮福所倚,他不是“秦王”,他便可以暂时保住性命。
“这小子嘴太硬,我看得让他多吃点苦头”,另一人提议,我在月光里瞥见他眼角的邪婬,“老大,我看这小子细皮女敕肉,模样总算过得去,不如让小弟尝尝滋味,整治他一番,到时候还怕他有什么不说的……”那人抚模着下巴,目光像是活物,咬着穆天恒的脸不肯放,如同毒蛇的红信,随时会将猎物一口吞下。
这话终于让穆天恒有了反应,他缓缓抬头,冷冷瞥那人一眼,他的目光似冷剑,那人被逼的连连后退,却要强装着镇定,用假咳做掩饰,结果换来同伴一阵嘲笑。
“臭小子,看什么看,大爷立刻就要你好看”,那人气急败坏,扇了穆天恒一巴掌,恶狗似的撕扯他的衣服。
穆天恒依然冷漠,他目光四寻,仿佛在寻找契机,然后,他看到了我。他轻轻点头,下一刻,目光转向先前被那人扔到地上的剑。
我懂他的意思。
那些禽兽,已经遏制不住□,全扑向了穆天恒,我恨的指甲掐破了掌心,不顾一切冲过去,捡剑砍向每一个人,坏人,坏人……他们怎么可以……
我抱着一起死的决心,只知道挥动双臂,他们有七八个人,个个身强力壮,我知道必败,也许,恼羞成怒之下,我还会死,和穆天恒一起死,可是又有什么关系,我原本并不太过痛恨外族,关于他们的恶行,我只是听闻,然而,切身所见……那恨意竟然滔滔如水,不绝不息。
利器穿透**的声音,恐怖而恶心,肮脏的血溅到脸上,原来也是热的,我不顾一切,忘记生死……我不知道是如何停止的,我只知道奇迹真的出现了,那些人,居然无力反抗,一个个死在了我的剑下,他们血肉模糊,他们支离破碎,他们被我砍的不成人样,好几处的血肉像剁碎的馅料,软软附在骨上,我一看之下,恶心狂吐。
“迟儿……迟儿……”穆天恒的声音是那么虚弱,可他接住了我歪倒的身子,他抚模我的脸颊,擦去所有血迹,“不要怕,他们都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我仍然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竟然杀了七八个他外族壮汉?不,不可能!
“迟儿,你闻闻”,穆天恒衣衫褴褛,他洁白的胸膛上挂着一只极小的瓷瓶,如今已经碎开,可那里面的东西,仍然残留余味,“这是天下最好的迷香,方才他们打破了,便是他们的死期到了。”
难怪他有恃无恐,原来他有后招,可他竟把自己当做诱饵?
“迟儿,来”,穆天恒半抱着我,将我拖到草丛树木下,他依靠树身,将我小心圈入怀中,“这迷药药性极大,我们无法再赶路,只能在此休息一夜。”
要在这里?那数步之远,便是一具具死于我手的尸体,而我,竟要守着他们过一夜么?
后怕,惊惧,如跗骨之蛆爬上心头,我徒劳的挣扎着,像是看出了我的慌张,穆天恒亲吻我的额头,“怕什么呢,他们已经死了。”
怕什么?是啊,我不知道怕什么,但我不要在这里,我挣开穆天恒,在草丛里爬行,但求远离这满是血腥的地方。
穆天恒捉住我,将我压到身下,他似乎也有些力不从心,“你可以离开的,干嘛管我。”
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恨。
穆天恒的肩□在外,月色之下,昆仑玉般光洁美丽,可我恨,我狠狠咬下,用力到尝出血腥味。他却不恼,像是哄着吓破了胆的孩子,一下下轻抚我的肩背。
我转眼,瞥见他玉肤上指甲划出的血痕,如雷击脑,方才的一幕幕飞快闪过——他受了那么多伤啊。我松开口,手指抚上他的伤。我偷偷的看他,却问不出来,痛吗?
穆天恒笑起来,眉眼中第一次没了秦王之尊,倒有几分像天汐,小虎牙完全露了出来,“不痛,但冷”,说着,他用力抱我,像是孤单遗落的灵魂,贪恋丝丝缕缕的阳气。
而事实上,他的身体,比我还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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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究没能在大军之前赶到边疆战场,次日,后军到达,穆天恒换过衣衫,下命全速前进。
像是怕再发生意外,穆天恒不许我离开他半步,就是用饭或休息时,也牢牢地将我圈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我笑他紧张,他却不语,只模模我的头,像是有许多话说,却终究没开口。
有大军随护,宵小退避,不出十日,我们到达战场。
莽莽草原,万里无边,碧蓝天空,大雁飞舞。
军队方一停下,我便急的跳下了马背,朝那军中主帐跑去,穆天恒已经派人通知过,我还没跑到,帐子便被撩了开。
我看见了那个人。
是他,精致的脸庞淡雅如兰,温润的气质如玉沁肤,半年不见,他身形越发修长,就连老天也对他偏爱,非要将他雕琢成完美,好叫他吸引尽天下女儿的目光么?
我才不要呢。我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师兄,师兄,师兄……”
我拼命唤他,而他,只是轻声低喃,“囡囡”,我不满了,仰脸嘟嘴,他宠溺的拍拍我的头,眼睛弯出我见过最好看的弧线,“师兄每日都想着你,念着你。”
呀,不害羞。
我虽满心欢喜,仍然红了脸,一头扎进兰玉怀中,不给别人看见。
“阿玉,情况如何,为何我一直没收到你的书信”,穆天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兰玉轻轻放开我,但仍然牵住我的手,“秦王,到帐中再谈。”
穆天恒点头,看我一眼,走在前面。
我两手抓住兰玉,蹦蹦跳跳的像个孩子,我不愿叫那些士兵笑话的,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太高兴了啊!
兰玉的帐子极简单,中间一张军案,尽头一张长塌,衣衫只有几件,整齐挂在一旁,军案上书信磊磊,只一盏青铜莲花灯立在旁边,就连砚台和笔墨都被埋在了军情中。
兰玉单手铺开地图给穆天恒看,“据探子回报,如今已进入秋燥期,每逢此时,外族水源拮据,加上天干,我原想采用火攻,可他们似早有准备,几次都被逃月兑,反而乘势杀了我方多人,我看那阵型变化奇怪,一时竟没能想到破解的办法,所以不知该回报秦王什么。”
穆天恒专注地图,“说说他们的阵型。”
“是,他们的阵看似符合八卦之形,但灵活多变,生门死门与我所读过的兵书全不相同,且这阵似一个套一个,待我方破解一个,却又立即陷入另一个当中,由于破解之时耗费兵力太多,再陷入新的阵中,几乎无一生还。”
兰玉说的凝重,他是个心慈之人,就连小鹤也不忍见其受伤,更何况是人命的逝去,我捏了捏他的掌心,将脸靠到他手臂上。
穆天恒的话,我再听不进去,我只看到兰玉如画的脸庞,白皙的脖子,还有他被边塞风霜割破了的手指。
我心尖酸涩,放开兰玉的手,走出帐子。外面,士兵各忙各的,新来的搭帐子,原有的造饭覆伤,军营,忙碌的像个城市。
草原上,夕阳垂落,橘色光辉洒遍绿色大地,万里无云的天空,偶有大雁唔鸣,炊烟上升,在这广阔画卷上留下浅墨缕缕。
我闻到饭香了,虽然饿,却没有一点食欲。我随意的走动着,军中的士兵见到我,有些惊讶,有些漠视,有要来询问的,立即便有人将他拉开,低语解释什么,我知道,那是穆天恒派来跟着我的人。
他担心我的安危,可我已经到了他的军中啊!
军中,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不为自己,只为兰玉。他是兰,他是玉,他那般清净淡雅的人,怎可身在战场。青山和绿水,才是他的归处,闲云和野鹤,才是他的朋友,我愿净手为他烧饭,我愿伴他晨昏日月,我只是不想让他被尘世血腥所染啊!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远离这个战场呢?是不是一定要胜一仗?
我忧虑的坐在地上,草原的草,深且尖利,随风而摆,割上皮肤,痒过便是疼。我苦思竭虑,仍无半点主意,急躁之下,索性倒在草丛中翻滚,像小时候一般哇哇乱叫。
“傻囡囡,干嘛呢?”兰玉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温润中带着戏谑,还有那掩饰不去的欢喜。我从地上跳起,扑到他怀中,“师兄,我们回家,好不好”,半年不见,他越发好看,眉眼不再月兑俗,却优美的令人惊叹,我宝贝似的捧着他的脸,一次瞧个仔细。
“你不找爹爹娘亲,还有你的凤哥哥啦?”兰玉抱我坐进草丛,亲昵抚我额角发丝。
我赖在他怀里,玩他腰带上的玉扣,“找,找到他们,一起回家。”
“那么,在你找寻他们的时候,可否容师兄完成自己的愿望?”兰玉的眸子,任何时候都清澈如山间泉水,可我第一次在其中看到了不同寻常的光芒。
“愿望?”他的愿望是什么?
兰玉握住我的手,牵我的手指指向远方,“有哪一只大雁不渴望飞过荒原,有哪一片云朵不渴望游遍四海,有哪一个男儿没有血性,不盼望沙场扬威,保家卫国护河山?”
“师兄也想做将军么?”我迷恋兰玉颊上荣光,不自禁攀上他的脖子,离得那么近了才发现,凡俗在这个人身上留不下一丝痕迹,纵然身在红尘,心于战场,他却是愈加清净出挑,就连昔日白皙的肌肤,如今看来也变为了如玉般微微透明。
“不同的,囡囡,儿时,我的腿不能行走之前,我也曾骑着竹马,与小伙伴追逐深巷中,那时,我的确渴望做个马上将军,可如今才明白,一个计谋,一个决策,一个阵势,也能杀敌千万,稳固天子江山”,宏图伟志,沙场建功,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男儿热血沸腾,我仿佛从未认识过兰玉,可在我眼中,他依然静好美丽。
“师兄”,我唤他,脸颊埋入他的胸口,我环抱他的腰,纤细如旧,却异常有力,这便是理想的力量么?我愿他如此,愿他日益强壮,愿他挺拔如松,兰虽静好,玉虽温润,可不如松长久,我不是仙人,我没有法力,可我真心希望,我心上的他,能够长命百岁,开心快活,所以,“师兄想做什么都行,只是,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
“囡囡……那日……那日我……不是……我没想……丢下……你……”兰玉连连摆手摇头,好似一只受惊的小鹿。颊上染了红晕,如同美玉终于有了俏色,变为稀世珍宝。呵呵,原来不管分离多久,身在何处,要走的路多么不同,他依然是我纯净如初的师兄。
我甜蜜而笑,拉住兰玉慌张的手,环上自己的腰,我倚靠他的胸膛,轻轻闭眼,他还在解释着什么,我听不到,他终究慢慢放松,他懂了我要他懂的,他抚模我的发丝,亲吻落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