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的口味,我了解,他向来吃的清淡,师父曾经说过,像他那样的人儿,合该日日吃花瓣饮晨露,我想,在我没有住到山里之前,兰玉一定就是那样的,后来我要吃鱼,我要烤羊肉,我什么都要吃,他就被我带坏了。
可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各种烹饪技巧,都是他懂的比我多呢?
穆天恒身上有伤,虽然他是男儿,不会在意留下疤痕,可他那么俊美的一个人,发肤也要完美无缺才好。所以,目前也只能吃的清淡。
这样正好,不用费心做出两种口味。
因为是行军,备的大多是干粮,而草原寒凉,存储的牛羊肉干居多,我找遍整个辎重营,也找不到一片新鲜蔬菜,无奈,只好要了面粉,费尽心思和好,再拉成面条,伴些干菜,煮了两碗清汤面,送给兰玉和穆天恒。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惭愧的恨不得自刎,可那两人居然都吃的眉开眼笑,直喊次日还要,我大受鼓励,夜里又替他们煮了两碗。
如此几日,他们竟也不烦。
士兵们却是个个好肉,有的巡逻时猎到闯入军营的野羊,夜间便架了篝火,烤的整个营地都飘香。
兰玉不爱荤腥,我可是大爱,往辎重营跑了数日,我与那烧饭的一个叫叶知秋的也熟悉了,因他厨艺独到,夜间士兵们烤肉吃总会叫他去整治作料,由他烤出来的羊肉,味绝军营。我常跟了他去。
为方便在军中行走,我只着男装,叶知秋并不揭穿,其他士兵便只当我是少年新兵。
单只吃肉,太没意思,士兵们大多喝烈酒玩游戏,酒我是不喝的,游戏我也玩不过,只好当个尽职的旁观者,鼓掌喝彩为参赛者打气。
穆天恒的军中严禁赌博,士兵们玩的最多便是扳腕子和比试武艺。啃一口羊腿,喝一口烈酒,抹嘴挽袖,双方凭着力气决胜负。胜者有奖,要求一个。军中纪律严明,士兵们大多也说不出什么天大的要求,或是闹某人讲讲和家中漂亮媳妇的事,或是吵另一人唱唱乡曲,又或是嚷着要听离奇的故事,对我来说,夜间的军营,可比白日的有趣多了。
通常,叶知秋负责烤肉,我负责分肉,拿着土陶的大盘子,跑遍整个火堆,所有人有说有笑,我也开心。
这夜,有士兵运气极好,竟弄来了五头羊,便将相熟的兵将全叫了来分享美味,叶知秋忙的大汗淋漓,仍是不断听到有人叫“快些”。
叶知秋是个老实人,每夜被人如此使唤也不恼,还挺高兴有人欣赏他的厨艺,夜里的兰玉和穆天恒通常是忙碌的,我跟着他跑来跑去,虽累身,心里却满足。
篝火如舞蹈的姑娘,舌忝舐着新鲜的羊肉,叶知秋一边刷油,一边淋上他秘制的酱料,仿佛也知道那是绝味,火舌拼了命的舞动,带起微风,将诱人的香味吹遍整个军营。
我抱腿坐在火堆旁,聆听士兵们讲那最真实的故事。
“我家媳妇啊,什么都好,就是爱唠叨,唠叨我在家的时间太短,唠叨我身上总是伤,猪肉涨价了她也向我唠叨,临出来前,她还唠叨着让我带张草原外族的羊毛毯回去,我当即就给了她一巴掌,国仇家恨一点不懂,我是来和外族打仗的,她竟记挂着什么羊毛毯子……”一个粗犷士兵猛灌几口烈酒,述说着憋了许久的话。
另一人打趣,“李二啊,我说,你也就是嘴硬,这次若是胜了,我看你是国仇没了,家恨更多……”
“怎会家恨更多?”那叫李二的士兵横眉竖眼,瞪着火堆疑惑。
“自然是家恨更多,我还不知道你家媳妇,你打了她一巴掌,我看班师后,你就只能住军营了”,大家闻言哈哈大笑,李二的脸色瞬即变了,可有那爱闹的,仍然装做不懂,问,“为何只能住军营啊?莫非是李二立了大功,秦王要封他个什么官当当?”众人笑的更厉害,那李二脸涨通红,挥舞着双手反驳,“胡说,我是一家之主,她敢不让老子回家,老子就把她休了……”先前奚落李二那人乐了,一蹦跳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向众人道,“大家可都听到了的啊,李二,你要是敢说不敢做,就是龟孙……”那人正乐颠颠的,另一人又开口了,“张军,怎么,你是看上李二的媳妇了啊,盼着人家休了好自己娶回家去……”
军营中,士兵开玩笑有时难免无节制,那人的话没完,李二的脸色大变,一把将张军扑到地上,挥拳就揍,“叫你想我媳妇,叫你想我媳妇……”
这下,大家慌了,有的劝,有的拉,我也跟着跑过去,可人太多,我被挤的东倒西歪,差点跌进火堆。
忽然,一只手扶住了我,“急什么急,你去了也没用。”是穆天恒,“呀,秦王,你快让他们别打了,大家开玩笑呢”,我抓住他的手臂摇晃,他穿着普通士兵的衣衫,也不知是刚来还是早已在此,竟没人发现。
士兵们原是去劝的,不知怎么打作了一团,我急的不行,穆天恒却悠闲如散步,他缓缓看一下,眼睛慢慢眯起,“我曾立过军令,不许斗殴,若你要我阻止也行,这里所有人需按军纪处置!”
“那可不行,大家原本就是在玩的”,按军纪?说不定会皮开肉绽。
“那就让他们打吧,伤了残了也是自找,面对外族,他们是同胞,同胞之间动不动便动手,这点惩罚不为过”,穆天恒拉我到一旁,避开层层叠叠涌过来的士兵。
“你也算他们的将军啊,士兵当伤在战场,伤在营中你认为是谁失职”,这家伙,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实在太气人。我不断拿眼横他,他却浑然不觉,模模我换做男装梳起的发髻说,“军纪是由我定,可日常军务我已全权交给阿玉,嗯,我认为是他失职。”
“你?”我气不打一处来,甩开他往前跑,然而,才只迈开一步,就被他拦腰抱了起来扛到肩上,“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穆天恒扛我往军帐去,我在他肩上大叫,“放我下来”,他根本不理,却停了停,他抓过旁边一个士兵问,“你认得我吗?”那人先是一惊,脸色旋即惨白,急急下跪,“秦王。”
穆天恒点头,“你叫他们散了,每个人到军师帐前领三十军棍。”
“是”,那士兵不敢迟疑,站起来大喊,“秦王有令,众人停手,到军师帐前领三十军棍。”
那士兵看起来只是个下级士兵,如今喊出口却是声如洪钟,他喊完话,刚才还打闹成一团的士兵们顷刻静止,每一双眼睛都看了过来,穆天恒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脸显露在月光下,众人俱惊,齐齐下跪,穆天恒没有一句话,扛着我离开。
我在他的肩上不动,直到回到军帐,他放我下来,却不放开,他竟……竟……将我按倒在腿上,用纸镇打了十下。
“你若是我军中士兵,我定要打五十军棍”,打过之后,穆天恒将我抱到他的榻上,让我趴着,“我让你不要乱跑,你竟扮成男儿去跟士兵胡闹?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赶出去,我告诉你,草原上有狼!”
我抿着唇不说话,我自知理亏,只能有痛憋着忍,穆天恒却笑了,小虎牙在烛光中可恶的令人咬牙,“怎么?知道错了?”
“哼……”我知错,可我不愿对他低头,把脸埋进手臂里。
我看不到穆天恒,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过了许久,一张薄毯盖到我身上,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到他对卫兵交代,“我去方副将那里,今夜,定要将火烧旺,这孩子怕冷”,然后是离开的声音,我嘀咕一声,将脸转了个方向,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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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爱做梦的人,不是白日梦,而是真的梦,在穆天恒的军帐中,我梦到了满山红枫,那红色,热烈的似火,却令人迷醉,我没见过真的红枫,只在书本里见过文字的描述,我常想,有一日必定要和师兄一起到枫树林中走一朝,我热爱任何热烈的颜色,如旭日,如大海,如红枫,可为什么这初遇,却是在梦中呢?
我高兴的伸手,触模那红的似火的枫叶,竟……竟真的感觉到了灼热。
好新奇的感觉,我激动不已,我不惧怕炽热,试着再靠近,原来,红枫竟是如此火热?我有了一丝疑惑,转身四看,除了那火红,热烈中隐隐飞舞白烟,那烟带着浓烈的味道,熏人咳嗽。
“咳……咳……咳……”,我猛地睁开眼,看到一片火海。
“着火了,着火了,快,快救……”我听到士兵们的呼喊,还有水泼大火的声音,原来,那漫天漫地的红枫,竟是一场烈火。
我不顾身上疼痛,挣扎爬下软榻,我要叫守卫,可一开口就被浓烟呛的连连咳嗽,我几乎是爬到门口,一具尸体横倒在地,难怪这火烧这么大,却无人警觉——卫兵已死。这便是人为了,绝非意外。这里是穆天恒的军帐,冲他而来的可能更大。
我刚探头,一个人将我拉了出去,是叶知秋,他脸上都是火灰,大力抱了我一下,“小姐,我怕你没吃饱,送饭过来,没想到……这火烧的也太蹊跷了吧”,我转身看军帐,确实蹊跷,从外面看来,竟只是几缕青烟,纵火者怕是杀了卫兵,只为烧死帐中之人。
更多的士兵涌过来,尽管无人指挥,却异常整齐的成了排列,一个接一个取水救火。
有士兵通知了穆天恒,他很快跑来,我见他脸色不好,心中一惊,扑倒他跟前,“师兄……师兄他在哪里?”
“迟儿,你别急,我已经命人围住了整个军营,他们跑不了的”,穆天恒揽着我的腰,他俊美的脸离我极近,我能听到他短促的呼吸,他一定察看过兰玉的军帐,是不是,那里也失了火,那么,兰玉呢,兰玉怎么样?
我心急如焚,往兰玉的军帐跑,穆天恒却不让,他一把抱住我,“迟儿,你信我,信我,他们不想杀他的,他们只烧了我的帐子。”
“你是什么秦王,你是什么将军,你这么多士兵,却守不住一个人?”我知道出事了,扑打穆天恒,在他怀里踢脚。我用尽全力,穆天恒从未如此狼狈过,他发丝乱了,衣衫皱起,脸颊被我的指甲刮出血痕,可他抱住我,一点也不放松,我挣扎,牵动被他打疼的地方,眼眶慢慢红了。
穆天恒一见着了急,但他不说话,只用力抿唇,精致的鼻翼用力翕动,俊美的脸庞冷的如同结起了一层冰霜。
秦王的军队,纪律第一,无数的士兵经过身旁,没有一个表示出好奇,唯独叶知秋在旁似乎想劝,可一接触到穆天恒的目光,又不敢说一个字,期期艾艾的不知如何是好。
穆天恒厌烦地厉声呵斥,“这里是你该待的地方吗?”
“喔,喔,是……是,秦王……”秦王之威,名不虚传,叶知秋颇为担心的看我一眼,一溜烟跑开。
我咬着唇,忍住泪水,我恨穆天恒,他明知我担心,却不许我去寻,他有这么多人,却护不住一个兰玉?为什么他没事,为何偏偏他安然?
我想,我眼中的恨意必定是灼灼的,比那大火更为炽烈,穆天恒惊的一愣,旋即叹息,“难道你没发现,今夜许多士兵都醉倒?他们的酒量自己清楚,我方才查过,酒中被人下了迷药,我……呵呵……你看我在说什么鬼话,我亲自建立的防卫,仍被人偷进来放火下药,劫走人,你说的不错,我是什么秦王,我是什么将军”,穆天恒徐徐松手,他放开我,用一种略带伤感的眼神看着我,伸手抚模我的头顶,动作轻柔的像是怕惊吓了谁,“迟儿,我听说,你从不流泪的……”
我抹了抹眼,果然湿润了,我从不流泪么?不,除了兰玉,我从不为别人流泪。
“迟儿,你信我,好么?我会把他还给你,完整还给你,所以,不哭了,好么?”穆天恒重新将我揽入怀中,他哄着我,轻拍我的后背,我感觉到来自他身体的温暖,终究点了下头。有心算无心,谁能料到蛮夷之族竟敢如此冒险,跑到我方的军营里来掳人放火。
是啊,他们不想要兰玉的命,深入敌方,杀人比劫持来的容易,可他们要杀穆天恒,却掳走兰玉,足见他们要的是人而非命。
然而,他们要兰玉为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所以更担心,激愤之下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唯一留下的只有恐惧和担心,无助之下,我紧紧抱住穆天恒,这里,他是最强的,甚至整个皇朝他也是最强的,他是我的希望,也是兰玉的希望。我只抓住希望,我不要失望。
可我终究说了过分的话。
我抬头,看向穆天恒,小小声道,“对不起”,穆天恒闻言大笑,用力刮我的鼻子,“傻孩子,你信我就好”,我常常以为,天汐的笑是天下最美的,可这一刻,我却觉得,穆天恒唇角眼梢的笑,比所有我见过的天汐的笑更美,这便是一个男子真心许下承诺时的魅力吗?
因为担当,他最强!
因为这笑,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