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画眉 但凭天意

作者 : 苏月灵汐

景泰宫,虽然宫中萧索,但厨房里各种食材却是齐备,我在苏静庵的帮助下,找出了豆腐、萝卜、芝麻、小米以及油盐酱醋。

“这油……”苏静庵倒是谨记自己的身份。

“这你可不知道了,这是从花生里提炼出来的油,跟什么猪牛羊鸡没有一点关系,这是师父教我的方法,阿汐回来之后曾有的一段时间总是嫌饭菜不够鲜香,我便教了御厨这个法子,没想到如今各宫里都有了”,我颇为得意的只用手指沾了些,在苏静庵唇上抹了一下,“你尝尝,可香呢!”

苏静庵将信将疑,伸出一点舌头飞快的在唇上一舌忝,愣愣的品尝了半晌,才终于放下心来笑了笑,“果然有花生的香气,只是更加浓郁。”

“那是自然,这可全是精粹”,我一边说着,一边升起火来。

苏静庵见我动作娴熟,颇有些惊讶,但他不说,只是在旁帮我递着各种东西。

我将油放入锅中,等到渐热之后,再将一块块的豆腐放进去,然后让苏静庵飞快的调小灶火,如此油锅不至于太热,大概半盏茶功夫之后,那豆腐已经变的金黄。

苏静庵一阵欣喜,就要捞出来。

我却将他拦下,“再等等。”

他不明所以,看见油锅越来越沸,脸上神情焦急不堪,抓住我的衣袖不停看我,不时的咬咬下唇。

我当然知道他的担心,可偏是神秘的不替他解惑,直到火候差不多了,才将那些豆腐块捞了起来,然后又照样将剩下的全做好了,放在一旁凉着。

这厢,我将萝卜洗净切细丝,拌了盐放到一旁晾着,然后重起了锅,放入醋与糖,以小火满煨,直至汤汁变稠两味混合,才盛起来。最后再将芝麻全炒熟了。

整个过程,苏静庵一直屏息凝气的看着,眼珠子里闪动的全是好奇,我抿着唇一笑,拿起一块已经凉了的豆腐,用刀子剖开一边,这豆腐已经完全炸透,内里也如同外表一般乃是金黄色,我挑了一丛萝卜丝塞入这黄金块里,然后用小勺浇一些那糖醋浓汁进去,最后再撒上些芝麻,放到另外一个干净的盘子中。

至此,苏静庵已经如同一个扯线木偶般,眼珠子只会跟着我的双手转动了。

我好笑不已,捏着他的下巴,将这第一个塞入了他的口中,他含了满口,两腮鼓鼓,说话也不清楚了,可我仍然听懂了他的称赞,“好吃……好吃……”

呵呵,真是个可爱的小和尚,瞧,糖醋汁包不住都流出了唇角。我曲起手指替苏静庵抹去后,将剩下的都做完摆放后。

此乃佐菜,以穆天昀此时的身体,吃食宜软不宜硬,我又将小米熬了粥,这才用食蓝放好,准备去看看他是否已经醒来。

一转身,却见苏静庵正闭着眼睛,手捏佛祖,喃喃低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只是与以往诵经时不同,此时他的脸上满是挣扎,我瞧了半晌,他竟还偷偷伸出舌头舌忝了舌忝唇角。

我总算明白这小和尚在做什么了,扑哧大笑出声,又捏了两块黄金豆腐出来,管他看不看得到,全塞到了他嘴里,呆和尚,佛祖才不会怪他呢,他这般执着的非要陪我留下不怕佛祖责备,吃几块豆腐却担心佛祖不乐意了?

苏静庵陡然睁眼,又惊又急,可他嘴被塞的严严实实,说不出一个字来,我轻笑着自己也吃了一个,故作不理会他,挽了食蓝走出厨房。

果然,这小和尚立即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双手捂嘴,飞快的咀嚼咽下那两块黄金豆腐。

我偷偷一笑,也不去看他让他尴尬。

苏静庵啊苏静庵,一想到就要与他分开,心中竟是深深的不舍。

然而,一人有一人的缘分,纵然不舍,又岂可阻他人明日步伐。

********************

回到景泰宫的内殿,穆天昀果然已经醒了,睁着双眼盯着殿顶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声音,他转动眼珠,便瞧见了苏静庵。他愣了愣,笑起来,“你追到这里来拐我的丫头啊?”

穆天昀少有如此玩笑的说话时候,声音轻飘飘的再没有了昔日戾气,仿佛他从来都是一个温润静雅之人。

苏静庵愣了半晌才懂得回应,“拜见陈王”,他并未下跪,只是双手合掌,深深一揖。

穆天昀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我急忙去扶他,“我做了好吃的呢,静庵都舍不得停嘴了,你也尝尝。”

“好”,穆天昀靠在我的肩上,像个孩子一样,我尚未取出竹筷,他便伸手取了一块塞入自己口中,嚼的啧啧作响,“小和尚,你也来吃啊!”

苏静庵抿了下唇,似乎不知该如何应对,在他心中,永远记得的仍然是当初那个妄造杀孽的陈王吧。

我不愿让穆天昀失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朝苏静庵轻轻招手,苏静庵眨了眨眼,低头取了竹筷,夹起一块豆腐放入口中。

穆天昀看着他,愣了愣,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尴尬一笑,也拿起了竹筷。

忽然,他一阵急咳,伏倒床沿,将方才吃下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我心底一沉,再没了初见时的慌张,似乎早就意料到这番景象般,熟练的模出一方娟帕,替他擦净嘴角,扶他躺下。

苏静庵略微歪头,瞧着穆天昀,蓦地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我眼前一亮,想起这也是个医道高手呢,不禁怀了希望靠近,“如何?”

苏静庵凝神屏息,我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丝毫端倪,虽然心中无比焦急,却不敢打扰于他。

穆天昀倒是平静,微微的笑着对我摇头,他是要我不要担心呢。

然而,如何能够啊!

许久,苏静庵收回手来,合掌对穆天昀一揖,“施主久毒成伤,沉疴难治,一切但凭天意了。”

我顿时沉了脸,并非为苏静庵的话,而是为他竟对着一个病人说这样的话而惊。我知他向来不喜穆天昀,可佛家不是常讲慈悲为怀吗?面对一个将死之人……那些话他竟也能说的出口?

穆天昀却不以为意,轻声冷笑,“天意?小和尚你知道什么叫天意吗?”问完,顿了很久,穆天昀忽然挣了起来,“天意即是吾意”,在喝出此话的同时,他翻手从枕下抽出一把长剑,当头就朝苏静庵劈了下去。

我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急转直下,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出,只知道去拉苏静庵,其实,不等我去拉,苏静庵已歪身后仰,虽然躲过了穆天昀的一剑,却因这一切来的太快,上半身的动作也只是本能,而下半身尚未来得及反应,硬生生的倒在了地上。

“哥哥”,穆天昀的第二剑劈下来之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虽是男子,但此时身体太过虚弱,第一剑已经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量,此时被我一抓,手中之剑立即跌落到地上,人也虚月兑的倒回了床上。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要杀苏静庵,没错,刚才那一剑的杀气就连我也感觉到了,如同一只怪兽凶狠的啃咬上来,恨不得将所及之物撕个粉碎。可是我不忍心责怪什么,只是替他拉好被子,道,“哥哥休息一下吧,若是月复中觉得饥饿,我还熬了小米粥。”

穆天昀也不说什么,点点头,闭上了眼。

我这才去扶苏静庵,回头一看,这个如佛国白莲的少年僧人仍然呆呆的睁大着双眼,额上汗珠如雨,鼻尖一颗欲坠未坠。

他也被吓坏了吧!

我轻叹一声,将他扶起来,牵着他的手,走出了内殿。

“姐姐……”直到一阵凉风吹上心头,苏静庵才怯怯的唤了我一声。

我点点头,并不说话,从铜盆里拧了毛巾要替他擦脸,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他……命不久矣……我不知……不知他是……他是……”

哎,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劫数呢?

方才还那般淡然的对穆天昀说着一切但凭天意的苏静庵,此时却变的如此惶觑不安,只是因为我那一声“哥哥”么?

我曲起手指刮掉苏静庵睫毛上沾染的汗珠,想宽慰他几句,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切但凭天意……”方才苏静庵对穆天昀说的话,此时倒是真真适合我的心意。要与苏静庵诀别,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与他相处日久,我已将他当作亲弟来对待,爹爹娘亲不在身边,穆天昀所图我并不能真正懂得,唯有这个容貌胜过世间一切色相的小和尚,贴心体己。我想,他大概偷偷的在我心里种下了一朵白莲吧!

“姐姐,那毒日久天长,是谁竟会如此狠毒,而他竟一点没察觉到么?”苏静庵手捏佛珠,似乎想不明白一向精明的陈王如何被他人算计。

他哪里知道,这世上,可以对自己最狠的,便正是自己啊!

穆天昀如此,天恒如此……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我话虽如此问着,实则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了,目光所及之处,景泰宫的苍凉更多了几分。

“也不是全无办法……”

什么?

我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苏静庵的双肩,“真的有办法,你真的有办法?”苏静庵从不骗我,他这样说就是真的有希望了,我一想到昨日初见穆天昀之景,眼中顿时升腾起无限水雾,原来喜极真的可以泣泪。

“我不知他所中是何毒,但他脉象无力,想必定是那毒虚耗了他太多的元气。元气乃是人之根本,七情六欲皆是耗费元气,若他此后能够清心寡欲,再辅以固本培元的药物,至少能够延缓……延缓……”

原来,并不能根除,但是,延缓……能够延缓也是好的。

我长吁了一口气,苏静庵却仍然颇为担忧,“只是……只是他身为当朝二王子,清心寡欲只怕……”

呵,原来他的忧虑在此,那他可真是多虑了,穆天昀于财色上并无痴贪。然而,七情六欲又何止贪财如此简单,穆天昀的欲念所在,就连我也不太能够明白。

“静庵,这皇宫重地,恐怕最是不能令人静心,我们得想个法子带他离开这里”,穆天昀有病,天恒可以为他请来各方名医,但若穆天昀要离开这皇宫,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此事,尚需凤哥哥帮忙。

“姐姐,我知道你定有办法,我无他用,倒是可以多煎煮几副汤药替他减轻痛苦”,苏静庵说着,轻轻牵唇一笑,仿佛安慰我似的。

我心中一阵暖流划过,也对他笑了笑。

********************

之后,我让苏静庵到偏殿去休息,他昨夜担心我一夜,眼底已是青色一片。而我则钻入了地道,去寻天恒。带穆天昀出宫之事,不能让他知晓,可各式治病草药,总是需要向他讨的。

我在地道中寻索许久,才到了未央宫。

天恒已经不在了,可我想他必定还会再来,便守株待兔的等着。

********************

果然,午后,天恒来了,手里竟提了个食蓝。他见到我,似乎一点不意外,慢慢的从食蓝中拿出许多东西放到桌上。

黄泥小炉、雕龙石板、羊肉、香料、果酒……竟然与我同他在驸马府上度过的一个雪白之夜时候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可我仍然禁不住好奇,先问了他。

天恒挽起衣袖,将石板放到了黄泥小炉上烘烤,我已知他要做什么,很自然的便动手帮忙,天恒却是直到弄好了一片羊肉,放到我跟前的碗中,这才回答道,“昨夜侍卫来报,出宫的僧人数目不对,我亲自点算了,少了两人,其中一个是你,那么另一个必定是那叫苏静庵的,竹景与我的书信来往中提到过他,似乎医术颇为了得,对于二哥的怪病,你定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纵然那苏静庵是医仙在世,也是需要各种药物来相助的吧”,天恒笑眯眯的说着,手中却是一刻不停将那些最好的脂膏羊肉都在石板上烤熟了,卷上香料放到我的碗中。他的心思缜密至此,难怪哥哥也对他赞赏有加。

“没错,静庵说陈王的病情可以缓解,我正是来向你讨药的,御药房夜间无人,只有两名侍卫值守,我需要什么,只管自己去拿,可行?”既然他已经猜破,我又何须隐瞒。

天恒却摇头,“我看,二哥的怪病要传染于人,恐怕也是他故意为之,让你深夜四处乱走我可不放心,我将竹景招入景泰宫,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让他去办。”

“竹景?”我有些迟疑,竹景办事我自然放心,可他对天恒太过忠心,若我要带穆天昀离开,有他在,恐怕会有所闪失。

我正要拒绝,忽地转念,以天恒之精明,不管我用何种借口,他必定能猜到些什么,纵然他不知我究竟要做什么,一旦他有了防范,那离宫之事恐怕就万万不能成了。

于是,我点头道,“如此甚好。”

天恒却忽然一愣,有些狐疑的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更加心虚,问,“怎么了?”

天恒露出小虎牙笑道,“你已知我与竹景向来有书信来往,曾对他说,若再是如此便不要他了,但你也知他定不会就此与我再不通消息,为何我说让他此时回到你身边,你竟如此轻易就同意了?”

我一听这话,顿时大惊,我自认思虑已经周到,没想到他所思更是周全,终究还是瞧出了端倪啊!

如此一想,我难免对天恒怨恨,他曾说只要我开口,有求必应,可他却处处算计于我,他方才提出让竹景回来,怕也是一种试探吧。他提出此事,不论我同意拒绝,他都会根据我的反应猜出些什么。若论心计,我终究是比不过他的。

想到此,我忍不住瞪了天恒一眼,他尴尬的笑笑,继续摆弄羊肉。

我却再没心思吃下去,不管他如何殷勤,只是面无表情用筷子不停戳那些羊肉。

天恒也知我心中有气,却一反常态,不解释也不哄慰,只是自顾自的饮着果酒。

我气了一阵,见他少有的沉郁,心中倒是慢慢的舒展开来。至少,他没有骗我,他是打定主意在帝位之事上不让半步的,所以他不会对我假称什么。而我因为穆天昀,终究是不得不暂时与他对立。

可……穆天昀之心并不在此,他知道么?若我对他言明,他肯放哥哥离宫么?

若是以往,我必定毫不犹豫对他全盘托出一切,然而,终究是变了啊,不论是我还是他,又或者如他所说,我和他都没变,变的只是世事,可我已无法对他再如往昔一般。

一念及此,心中无限叹息,我端起自己的杯盏,将满杯果酒一饮而尽。

“迟儿,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恰在此时,天恒幽幽的目光飘了过来,我定眼看他,他的脸上虽仍挂着笑,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却正好看不到他那颗尖尖的小虎牙。

我没有应他,重又低头,风卷残云般的吃起来。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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