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慕晓音凤说,时机到了。
我认真记住他的每一个安排,悄然知会苏静庵。行李,并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至于那些身外之物,更是一样也无须带上。人在万般好,其余皆虚妄。
因要瞒着竹景,我与苏静庵每日便照常煮饭煎药,而穆天昀,自那日对苏静庵动剑之后,每日除了与我几句闲聊之外,话语越来越少,日复一日只是睡觉,清醒之时也多不会离开内殿,只是翻看一些闲书。就连慕晓音凤来到,竟也是拿了旁的闲书来看,与他默默相对。这两个人,浑然天成的旁人无法介入,一个在床头,一个在桌前,各自沉浸在各自手字的世界中,偶尔阅到新奇处,抬头寻到对方,见他仍然在此,便轻缓一笑。他们,已不需要话语——一生一世一双人!
*******************
又过五日,午后。
按照每日惯例,穆天昀用过午饭便会午睡一两个时辰。我服侍他睡下后,在内殿的小塌上也躺了下来,多日来一惯如此,预备着他中途醒来要喝水擦汗。
苏静庵这个时候通常都会继续煎煮药汤,至于竹景,总是忙忙碌碌满宫的跑。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以此为掩饰,必定与天恒互通消息。
隐瞒真意,我也学会了不少宫中伎俩。
大约半个时辰后,我悄然起身,寻了一身轻便的男装来穿,无声无息摇醒了穆天昀。
他看了看我,并不多问,点头下床穿戴整齐。
选择此时离开,并未同他讲过,但以他之精明睿智,只一眼已明白一切。我们不曾交谈,合力推开地道石门,钻进之后,再百般小心的关上。
我扶着穆天昀,开始了黑暗中的模索前进。
慕晓音凤已将地道中的石门安排妥当,我只管模着石壁前进即可,他会带着苏静庵在出口等着我们。
这便是我们的出离计划。守卫、路径、此后一路山高水长,皆已安排妥当。对穆天昀来说,以后的日子再没了勾心斗角,再没了权谋算尽,自然再也不需要无生,我信,我的哥哥定能日渐好转,我也信,此后长相守,接回爹爹娘亲一家人唯有天伦相聚之乐。
一想到以后,我只觉力量百倍,扶着穆天昀将步子越迈越大。
然而,他的身子却是越来越重。
“哥哥……”有几个瞬间,我几乎就要扶不动他。
“歇歇吧……”这话尚未说完,穆天昀人已经跌到了地上,身子止不住的后仰,我怕他撞头,急忙伸出一只手臂枕到他的颈下。
“哥哥,你喝点水”,行李,什么都不用带,可对穆天昀的身体来说,清水却是必要。
喝下几口,穆天昀似乎好受了些,便轻笑着问我,“丫头,此次离宫之后,你要带我去往何处呢?”
我歪头想想,“哥哥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丫头,你恐怕不记得我了,你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回家抱过你”,穆天昀靠在我的肩上,微微喘息,“你小时候太皮了啊,长的又胖,小手上都是小酒窝,抱了你几年,我也抱不动了,后来我事务太忙,便不大回去了,哎……你便把我忘了……不过也无妨,你小时候每日都过的开心,哪里会记得一些琐事……”
“才没有呢,我记得哥哥,哥哥不是在集市上和我一起吃过包子吗?”其实,我记得的并不多,但自知晓穆天昀与我之关系后,午夜梦回,总有记忆的碎片显现。曾经的记忆仿佛有谁强加了一把大锁,虽然,我遗落了钥匙,但时光也有自己的执着,它不忍心看这位兄长孤单零落。
天意如此,谁能逆天?
“丫头,不如出宫之后,我们便回家吧,把爹爹娘亲也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好吗?”穆天昀的声音里难掩期待,这也正是我方才所憧憬的,他笑过之后接着道,“当然,若你的师兄非要住到我们家来,也行,爹爹娘亲年纪大了,生意早已结束,我又是个没用的人,就让你师兄以后养我们一家子吧,你说可好?”
穆天昀的话,编织出了一个迷梦,他仿佛正沉浸在那五光十色美丽无比的幻梦之中,不愿离开。
我心中一颤,蓦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立即甩头,甩掉那奇怪的感觉。我的哥哥,再也经不起些微意外。老天有眼,也不会那么残忍。
穆天昀又道,“又或者,我们索性去你师父的山中,听说那里有许多的红玛瑙,我还不曾尝过呢!”
红玛瑙?他连这个也知道啊!一想到曾经的他,以何样的心情默默关注着我的一切,止不住的唯有心酸。他将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他唯一的念想只是可以亲眼见到我的每一个欢笑。亲恩至此,何以为报?
“那可是极好呢,我也好些年没见师父了,他老人家出去游玩,也不知道回来了没?小玉你是见过的,就是在那山中被我与师兄捡到的,那山中的泉水里有一种鱼儿,极是美味,师父说对身子虚弱之人也是很好,哥哥到了山中可要多吃一些……”忆起曾经的岁月,想到至此往后哥哥也能身在其中,我的喜乐之情溢于言表。
穆天昀也听得欢喜,虽在地道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单单听他的呼吸之声,已是向往至极,“……这些年,多亏了兰玉……”
兰玉?我微微一怔,忍不住问,“哥哥,师兄真是你为我所安排,那么师兄的爹爹娘亲又在何处?他的家人难道一个不剩?”兰玉曾说,他的爹爹娘亲早已不在,难道他便再没有亲人了?
“兰玉?没有了……没有了……你师父的弟子可不只你们两个,只是我挑中了他来陪伴你……我曾听你师父提起过,他父母原是一地方小官,因得罪权贵落难归乡,途中却被土匪所劫,他的腿也是那时伤了的……”穆天昀喃喃的说着。
我心中微沉,虽然师兄从不曾提过,但这天下有谁不念着家人?我只道尚有机会让他一家团聚,怎知……
“这些事他自己也知道的,怎么,从没告诉过你么?”
“没……”我摇头。
“兰玉他一家的灾祸皆因官场斗争而起,如今却又深陷官场,丫头,你师兄之隐忍少有人所能及啊,要知道,幼时之事往往影响人之一生,他……也算不辜负我所望啊……”穆天昀的叹息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师兄这一切所为何人,心中禁不住一阵阵的温暖跌宕,此生不论如何翻覆,身旁常伴此人,实是一生之幸!
“丫头,此次离开之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穆天昀似乎想要站起来,我急忙伸手扶他。
“哥哥放心,我是不愿再住到这宫中的了,就奏请皇上在宫外划出一块府邸,我与阿汐也不要太多人服侍……”
“不,不,丫头,小弟之事你做的已经够多,我的意思是只有你与兰玉离开,再不要回来了!”
“哥哥,可是阿汐他……”
“丫头,听哥哥的话,好么?”穆天昀极为坚持,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他似乎正看着我,一定要得到回答。
我不知他为何这般坚持,“为何呢,哥哥,你是要让我丢下阿汐不管了么?可我已是他的妻子啊!”
“丫头,不要问,听哥哥的话,听哥哥的话……”这话说的急,穆天昀一阵咳嗽,身子颤抖不停。
我哪里还有心思去想缘由,急急的点头答应,“我听哥哥的话,我听哥哥的话!那我带阿汐一起走行吗?”
“哎,丫头啊……”,穆天昀在我的一阵拍抚之后总算顺过起来,断断续续的道,“许多事你并不知道,你听哥哥的话,哥哥不会害你,小弟他……小弟他……”又是一阵猛咳。
“我听,我听……哥哥说什么我都听,哥哥你别急,我们先出去再说……”我索性将将穆天昀半背到了背上。
他不再言语,只是无力的趴着,任我带着他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进。
走过一段,穆天昀要水喝,我只得停下来服侍,他喝过一口之后,对我道,“丫头,你记得……记得……若到了……到了再无办法之境地,便去……便去找父皇……”
什么?
皇上?
皇上如今缠绵病榻,除了皇后和秦王,谁能轻易见到皇上,再者,我又有什么事需要求到皇上?
仿佛知道我的疑惑,穆天昀抬起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丫头,不要太小看自己,我相信你定有办法见到皇上的。”
我哪有那般的能耐啊?我正要表示疑惑,穆天昀已撑着我的肩头站起来,径自往前去了。
我急急追上,知道他不肯再说,便只得将一切暂时压住,待平安之后再说!
**********************
大约半个时辰后,我们到了地道出口,我扶穆天昀在一旁坐下歇息,自己一点点将石门推开。按照慕晓音凤的安排,我们只要一出地道,便有马车等候,那执鞭赶车之人也是他所安排,我与穆天昀无需言语,只管上车,由他带着出宫即可。
石门微开,光线一缕漏透进来,耀疼了双眼,也耀喜了满满的一颗心,我忍不住回头看向穆天昀,“哥哥,你就要自由了!”
是啊,我的哥哥就要自由了,我曾经一直以为他醉心权势,志在帝位,可他的真心一直明明白白,他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君临天下,他不是天恒的威胁,他不求成为九五至尊,他只是要与我和爹爹娘亲相守一生啊!
如此简单之心愿,老天忍心不给吗?
不,不会的!
石门终于推开,我满心欢喜扶起穆天昀走了出去。
马车就在外面,只差一步,这华丽的牢笼便将永远成为过往,我几乎抑不住的想要欢呼出声。
然而——
********************
然而——
地道之外,金灿灿的阳光之下,哪有什么马车,哪有什么国师,哪有什么苏静庵。金灿灿的阳光之中,比阳光更刺眼的是兵器的寒光。
“皇后有令,请陈王殿下和曦王妃娘娘到洛神宫”,手持刀剑的侍卫齐声呼喝。
是皇后么!
原来她的监视比我想象的更多。
我该怎么办?
这时,耳边响起穆天昀的嗤笑,“走吧,丫头,母后有请。”
我不动,拉拉穆天昀的衣袖。虽然我不知道皇后要我们过去所为何事,但此番大费周章动用如此多的侍卫以兵器相加,岂能有好?慕晓音凤不知在哪里,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来得晚了?
离宫要紧!
穆天昀抓住我的手摇头,“丫头不怕,有哥哥在!”
我犹疑再三,看了看那群侍卫,这些全是奉命办事之人,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端倪,一个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大有舍了性命也要执行皇后之令的意思。
纵然十分不情愿,但此时定是无法离开的,与其僵持不下,不如听穆天昀的话,一切随机应变。
我假咳一声,扶起穆天昀的手臂,当先朝洛神宫走去。
不论前路几何,我愿以己之身换哥哥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