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圣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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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一大早便已经热闹非凡,今日是中元节,当今皇上尤为重视的一个节日。在这一日,皇上将亲自到京郊的弘光寺拜佛祭祀。没有人知道,皇上祭的是谁,也没有人知道皇上求的是什么,可是每一个都知道,三年前登基的当今皇上,见庙便入,见佛便拜,如此虔诚之人,就连那常伴青灯冷佛的僧侣也自叹弗如。
而每一年的中元节,皇上必定独自前往弘光寺,拜佛、求佛、许愿!
当今皇上俊美无双、才越古今。自登基之后,除了当初曾为秦王时就娶了的丽妃外,不曾纳过任何一名女子。
朝中传言纷纷,多少也能流入民间。
有人说,皇上对丽妃情有独钟,不肯纳他人。有人说,皇上初登皇位,一心以国事为重。还有说,莫不是皇上有何隐疾?因为皇上唯一的丽妃自今仍为诞下龙嗣。
众说纷纭,可皇上全然不在乎。如此多年,唯一不改的便唯有中元节的求佛,而且,他心里清楚,终其他的一生,都将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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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起,薄雾朦胧,寻常百姓家的人尚在温暖的被窝之中做着美梦时,天恒便已经早早了起了身。
在外殿的竹景还在睡着,小嘴一张一张的像是正在享受着什么美味。
天恒笑了笑,替他将踢开的被子掩好后,自己动手穿好衣服,走出了建明宫。
马儿早就准备好了,天恒没有惊动任何人,牵起马儿一直走了出去,一直到离开了皇宫他才骑了上去,一路直往京郊。
他的目的地在这一日是弘光寺,从未变过。
弘光寺中的僧人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佛堂中准备好了柔软的蒲团,还有新取的山泉水煮的好茶。而这一切都是由寺中以为高僧亲手准备的。
天恒到了弘光寺,将马栓好后,便径直去了佛堂。
青灯冷佛,长烟经书。
天恒虔诚的跪拜,将佛珠拿到手中,一颗颗拨弄,一次次许愿。
——佛祖在上,此生,我遇庙则入,遇佛便拜,我治国兢业,不偏私、不枉法,我治天下太平,我造四海繁荣,我守一生孤独,百年之后传位贤良,我此生不为半点自己,只愿来世,早一日遇到她,愿来世不再猜忌不再顾虑,相伴一生,忠守一世。
五年了,每一年,他都重复同样的祈愿,没有错过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他知道只是求了五遍,还不足够,可他会一直求下去,向佛祖许的愿,他用一生来完成,他只盼来世,佛祖也能还他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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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歇息片刻,吃点东西吧”,午时,佛堂的深处走来一名僧人,他玉面精美,宝相庄严,有着胜过世间一切色相的容貌。
天恒转头看了看他,笑起来,揉揉自己早已麻痹的双腿,撑着站起来,走到盛放着素斋的小几旁,“你陪我么?”
“自然如此,哪一次不是我陪的你”,那僧人似乎有些抱怨,但脸上却没有半分不情愿,拿起竹筷为跟前的当今天子布菜。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手艺越来越好了”,天恒每样都尝了点,由衷称赞。
“出家之人不讲口月复之欲,你大概是在宫中山珍海味吃的太多了,才会对这山野小菜稀罕”,那僧人手持佛祖,静静的看着眼前人。
“出家之人不是还该戒除贪嗔痴么?我知道你怪我,我也不求你原谅,可是你这般见我一次便怨一次,岂不是有碍你的修行?”
“用不着你管!”小和尚别过脸去。
天恒慈爱的笑了起来,“五年前,我早已看穿她假扮二哥,我虽不知二哥是否还在,可穆氏皇朝不能落在外姓人手中,我只道二哥另有图谋,千般计算,万般查探,仍查不到半分端倪……”
“越是如此,你越不甘心,越是查不出任何异处,你越是以为有天大的诡计,你以为姐姐只是要你的江山,你以为你稀罕的东西别人也稀罕,所以,你任事态发展,你只愿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你好坐收渔人之利?所以,你才会在看到姐姐倒下之后还以为有什么诡计,所以你才不救,所以你看着姐姐死去?可她最后,还是将皇位给了你”,那僧人声声俱厉,逼视天恒的目光犹如把把利剑。
然而,面的谴责,当今的皇上却只有四个字“是我错了!”
“对,是你错了,所以不论你怎么求,佛祖不会原谅你,我也不会”,那僧人言尽于此,转身离去。
“静庵”,天恒唤他。
“苏静庵已经死了!”那僧人顿步。
“那么,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
“静庵,不要像我一样,太过执着并非好事”,若不是执着,执着于皇位,执着于他的姓氏,执着于谋算,他又怎么会失去那个女子。她不爱他,他知道,可她已经是他的弟媳,只要她还在,只要能够常常看到她就够了。他此一生,铭记母后临终之言,他不负国,不负姓,不负亲,可他最后负了自己的心。
“那么,你呢,你每一年都来此,难道不是执着?”那僧人好笑,再不愿多说什么,摆了摆手,飞快离去。
广大的佛堂,终究只剩下了天子一人。
是啊,他每一年都来此,难道不是执着?
天恒笑了笑,重新跪到了佛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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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真的不肯去见他?”一个时辰后,苏静庵在弘光寺的后山竹林之中,与一个女子相对饮茶。
那女子拨了拨随风落到石桌上的一片竹叶,笑道,“如何相见?难道你不记得了,我已经是个不在人世的人了。”
“可是他很讨厌啊,每年都来”,苏静庵撇撇嘴,忍不住捏了捏手中佛珠。
“静庵,不见便不烦,难道你不懂?说你执着,还真是不错”,那女子启唇,浅泯一口清茶,舒心的笑了笑。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啦?”苏静庵倏地红了脸,嚅了嚅唇,低下头去,“那么,他那般的求,姐姐便真的狠心不让他知道你还活着?”
“知道了又如何?过去的已经过去,你把我救回来,难道只为了再纠缠于往事?”那女子抚了抚自己的话,不为所动。
“可是姐姐……”
“静庵,姐姐的命是你用血换来的,你若一定要姐姐去见她,姐姐便去”,那女子这话说的有些赌气,可脸上却依然一派安然。
果然,苏静庵抿了下嘴,摇头,“我只是想让他死心,不要再来了。”
“你若真的厌弃,不要再去见他便是了”,那女子似乎不愿在继续,用手撑着下巴,将眼睛也闭上了,似乎打算午后小憩。
苏静庵眨了眨眼,就欲起身离开,可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他才不会离开呢,五年前,他用去了自身一半的血,才能救回这个姐姐,又再过了一年,他们二人才得以完全康复,这一年之中的滋味,恐怕也只有彼此才能够明白。
每一年的中元节,当今天子都会来此,可也只有每一年的中元节,他的这个姐姐才会来此。
天子在佛前求,可他知道,他的姐姐是在心中求。
天子求的什么,他已听过太多遍,但姐姐求的什么,他却无从得知。
天下人都以为,曾经的曦王妃上官雪迟已经死去,就在五年前先皇下旨传位之时,因为那毒就连国师也无法解去,不论众人多么的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闭眼。
可是,苏静庵,是他偷龙转凤,将上官雪迟换了出来,用尽自己一半的血,救回了她。上官雪迟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莫要告诉任何人。”
苏静庵不懂,可他点了头。
自完全康复之后,上官雪迟云游四海,可每一年的中元节都会回来此处,她开口讲的话也越来越多,她会告诉苏静庵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她会带回来各种稀罕的小玩意儿,她会替苏静庵缝制一件新的僧衣,她会亲自烹煮一壶好茶与苏静庵相对品茗。
这些年,他们说了很多。但苏静庵始终想不明白,他的姐姐求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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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起的时候,天恒放下了手中佛珠,白日已尽,他该回宫了。
寺中僧侣们,他早已吩咐过,无需特意伺奉。
走出弘光寺,天恒取了马儿,牵着一步步下山。
此时的京城之中,处处彩灯闪耀,中元节这日,人人祭祀逝者,许下新愿。可是,对与整个皇族来说,祭祀祖宗是不会在这一日的。但在这一日,天恒却不把自己当作当今天子,而只作了一个普通的人。所以,他只来这弘光寺中许下此生不变的愿望。
下了山,走进市集,经过河边的时候,天恒停了下来。
河面上飘着数也数不清的河灯,听闻,这是从南疆传来的风俗,将对逝去之人的思念放入河中,听说在幽冥之界也有一条河,名为三涂,这些河灯若是能够一直随水漂流到三涂河中,那么已经故去的亲人也必定能够收到这份思念。
从来,身为皇族的天恒是不信这些鬼怪之说的,可是,当人力已经无法回天的时候,那种坚定便会动摇。
天恒盯着河面的彩灯看了许久,也到那贩卖的婆婆那里买了一盏。
彩灯造的精致,片片花瓣皆是婆婆亲手裁剪折叠而成,花瓣的中央,围着一只白烛,烛蕊纤细,轻轻一点便能引燃。
天恒笑道,“婆婆,她真的能收到我的彩灯么?”
婆婆笑眯眯的瞧了瞧眼前男子,“婆婆虽然年纪够大了,可也从未去过那幽冥之地,怎知你的心上人能不能收到你的心意。”
“喔?婆婆怎知我口中的她便是我的心上人?”天恒好奇。
“瞧你这后生的模样,生的是婆婆从未见过的俊俏,可还是毕竟太年轻了啊,你的眼睛,什么都泄露咯”,婆婆颇为自得,重重的拍了拍天恒的肩。
“喔?”天恒笑起来,眨了眨眼,脸颊上难得的有了几分羞涩。
“快去吧,快去吧,晚了可就被别的彩灯挤跑了,只要诚心,她一定会知道的”,婆婆越看天恒越喜欢,推他一把。
“那就借婆婆吉言了,我这就去”,天恒撩起衣摆,跑下了河滩,捧着河灯极是虔诚的许了愿,然后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放入河水之中。
河风拂过,灯随水流。
那原本就微弱的光芒渐渐便混入了满河灯火之中,天恒再也找不到哪一盏是他的灯了。如果这灯真的能一直漂流到三涂河,迟儿她能捡到吗?
如果能选择,迟儿想要捡起来大概不会是他的灯吧。
天恒站起来,笑了笑转身离开。
无妨,无妨,今生不能,便来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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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恒放开了马儿,一个人漫步在长街之上。
远远的,出现了一个他极为熟悉的身影。
天恒定眼看了看,顿住脚步,等着那人走到他跟前,“阿玉,你来了!”
“皇上,阿玉是来向你辞行的”,兰玉拜了拜,平静的说。
“你终于还是要离开朕了”,天恒望向远处,不无萧索。
“皇上,如今天下承平,皇上帝位巩固,阿玉留下也再无任何用处了!”
“阿玉千万不要这样说,日后朕还有许多需要你辅助之处。”
“可是皇上,阿玉心不在此,阿玉……”
兰玉再说了些什么,天恒并没有听到,他转头看向河面,又是一阵风气,许多入水已久的河灯便歪了歪,没入河水之中。
天恒心中没来由的一颤,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那盏灯的命运。
忽然,他回头道,“好吧,朕放你离开,你原本就是属于万水千山,是朕太自私了,将你拘束于朝堂之中,好吧,从今日起,朕便放你回万水千山之中,只是,哪日得闲了,还盼阿玉能够回来看看朕这个羡慕你那份自由的人!”
“皇上……”阿玉一时伤情,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再不走,朕要改变注意了”,天恒装作不赖烦的摆手。
“那么皇上,请保重”,兰玉恭恭敬敬的跪下三拜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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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在弘光寺中,苏静庵却对上官雪迟依依不舍。
“姐姐这次又是要去哪里游玩呢?姐姐也不小了,还如此任性,若是出了半分差错,如何是好”,苏静庵虽万般不舍,却不肯说出口,只是借机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上官雪迟笑了笑,轻抚苏静庵手中佛珠,道,“你放心吧,我这些年也走累了,我要回家了。”
“回家?”苏静庵不解。
“是啊,该回家了”,上官雪迟看了看茫茫青山,向苏静庵告辞,“我走了,日后若得闲,再来瞧你!”
这一走,走的没有一丝留念。
是啊,自五年前那一死,她就没什么好留念的了。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才明白三个字,莫强求!
有缘的,终会相见。
无缘的,莫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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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上官雪迟回到山中的时候,已经是秋日。一场新雨刚完,青草上还余有露滴,枝头挂起薄雾,经那漏透过层层绿叶的阳光一照,丝丝缕缕彩光幻彩。
上官雪迟并未雇脚夫,自己一步一步走入山中。
用了足足半日才到达山腰,她微微笑了笑,四年游历各处,终究还是有好处的,若是往常,怕不到红日落尽,她到不了自己的家。
上官雪迟拿起铁锄,在竹屋之旁挖出一个深坑,再从随身的包袱里碰出瓷坛一只,这瓷坛并无华丽,却精致有加。上官雪迟将坛放入坑中,细细掩埋,又劈了木板立于土堆之上。
新调的朱砂色泽鲜红,上官雪迟缓缓用笔沾了,呆立许久,却如何也下不了笔。
该写什么呢?
穆天昀一定不是哥哥想要的名字。可怜最终,她仍不知道爹爹娘亲是如何唤的哥哥。爹爹娘亲,她已不想去寻了,她相信,哥哥一定将他们安排的极好。而他的哥哥,大约也是不盼留名于世,只要此后清净吧!
最终,上官雪迟撤了木板,朝那土堆深深叩头,“哥哥,以后丫头陪着你,哥哥也要陪着丫头,一起等那个人。”
犹如闲话家常,上官雪迟将这竹屋的每一处都讲给她的哥哥听了后,这才起身挽起衣袖动扫。
屋檐之下的竹风铃,已染上了风尘,用羽毛扫去,再绞了蛛网散开,只用一根手指微微一拨,满檐响起的都是那风动林间的清澈之音。
屋中尘土亦不少,只是当初离开,皆用白布盖起,如今撤了白布清洗,一幅幅挂于屋旁,疑似云练落九天,飘飘若仙,晃晃若梦。
书籍染了潮气,趁着日未落,搬到屋外晾晒。
锅碗瓢盆也已生锈,还好家中收着砂纸,磨砺干净后用新油浸泡,再用无妨。
被褥生了霉,歪歪扭扭颇是好笑,拆了外罩重新缝制,但盼夜间莫要太凉。
窗扇破了的,暂且只拿白布遮了,其余,明日再弄吧。
累了,累了。
上官雪迟走出屋外,伸展双臂,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此时月复中饥饿,不如去抓几尾鱼儿回来充饥吧!
她挽了衣摆,正要迈步,却陡然定住了身子。
山道之上,缓缓走来的是谁?
那人温润如玉,静好如兰,裤管卷到膝上,发丝微乱,点点水珠挂在颊上,那人手提草绳,绳穿鱼儿。那鱼儿活蹦乱跳,搅的那人也不能好好走路了,只得小心翼翼的看着,就怕鱼儿掉落。
所以,他没能看到站在竹屋前面的人。
可,竹屋前面的上官雪迟却看到了他。
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那人怔怔的定住了身子,缓缓抬头。
目光相接的一刹,云开雾散。
“囡囡回家来了啊”,那人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
“师兄——”,上官雪迟跑向那人,一把抱住了他!
原来,有些人是不需要等的,因为——他一直在那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