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万,放在这个万元户还很招人羡慕的年代不是个小数目,黄有道别看嘴上的轻松,实际上也在偷偷观察楚振邦的反应,不过结果让他感觉很失望,这个令他越老越看不透的年轻人,显然根本没把这笔钱当回事,只是很随意的朝他点点头,算是答谢了他的好意,紧接着一翻手,就把存折装进了口袋。看那副架势,就像揣起来的是一张表条一样。
要说放在前世,别说是二十五万,就算是再来十个这数,楚振邦也不会放在眼里,不过眼下,他对这笔钱真的很看重,因为他现在很需要这笔钱来做一些事情。
“楚兄弟今后有什么打算?”起身给楚振邦斟了一杯水,黄有道试探着问道。
“还能有什么打算,”楚振邦朝后一仰,双手撑在床上,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看着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报到上班,跟在领导后面混日子。”
“哦,”黄有道搓揉着指缝间的烟卷,笑道,“对啦,之前好想听你说过,分配的单位是……”
“团委,”楚振邦说道,“县团委,就我们渠水县的。”
“呵呵,团委?不错,是个磨练人的地方,”黄有道咂咂舌,道,“也是个消磨意志的地方,不过想来以楚兄弟的头脑,即便是走仕途,将来应该也不难混个出人头地。”
楚振邦歪着头,定睛看着他足有两三分钟,才嗤笑道:“出人头地?黄大哥,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其实我想过的生活很简单,家人平安,吃穿不愁,偶尔手头也有个富裕的时候,可以随性的过一两天小资生活。”
“小资生活?”黄有道愕然,他可没听到过这个名词,小资还是小子?
“噢,南边传过来的新名词,意思就是……”毫无意识的打了个手势,食指指着太阳穴花了两个圈,楚振邦解释道,“就是比较悠闲地生活,不用担心囊中羞涩,可以吃好一点,玩爽一点,还可以出去旅旅游什么的。”
“我明白了,”黄有道失笑,他可不会相信这是楚振邦的真心话,本来嘛,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正是野心勃勃、热血澎湃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存有这种暮气沉沉的心思?
不过黄有道并不知道,他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胸腔里,藏有一颗并不年轻的心,如果不是还能感觉到危机,楚振邦倒是真愿意安安稳稳过他所说的那种生活。
“楚兄弟,”心里酝酿了一会,黄有道终于忍不住介入正题,他干咳一声,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下海经商?你也看到了,现在做边贸可以说到处都是机会,你有头脑,也有一定的基础,再加上我和托尼亚手里也有些资本,咱们合伙的话,将来……”
“打住,”不等他把话说完,楚振邦便笑着站起身,直截了当的说道,“黄大哥,我明白你和托尼亚的心思,说到底,你们看重我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头脑,而是与季娜伊达的那点关联。”
毕竟不是安东那种脸皮过厚的人,被当面戳穿心思,黄有道的面色微微涨红,倒是没有分辨。
这的确是他和安东的心思,按照安东的想法,是打算在阿穆尔新戳一个摊子,专门跟季娜伊达打交道。但问题是,他们现在与季娜伊达的关系还没有真正确定,或许在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彼此间的关系都只能是商业合作的性质,而这种关系在苏联是最靠不住的,所以安东觉得他们还需要一个介入点,一个可以将他们与季娜伊达联系的更紧密的点。很显然,这个点由楚振邦连贯通是最为合适的。
这年头合作搞中苏边贸的还不讲究股份那一说,这里讲究的是拆账,说白了就是如何分利。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做边贸的公司大多是皮包公司,没准一个公司做完一笔生意就散伙了,往往是几个人合着凑钱做,生意结束就拆账分钱。
按照安东的想法,只要楚振邦能把这个“点”的作用发挥出来,阿穆尔那边公司的盈利就可以拆给他三成。这是很优厚的条件,但说到底,楚振邦并没有占到便宜。
对黄有道和安东的心思,楚振邦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到,说真的,两人的这种想法很现实,但在他看来也很蛋疼。
“其实……黄大哥,如果你们认为我能对季娜伊达形成什么影响的话,那就真的是太高看我了。”从黄有道仍在小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楚振邦吸了一口,皱眉说道,“如果让我说的话,在你们与季娜伊达之间,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哪两个字?”黄有道下意识的问道。
“利益,只有真正够实惠的利益,才能让季娜伊达对你们另眼相看。”烟雾缭绕中,楚振邦的眼睛里像是放着光,明湛湛的,反倒让他脸部的轮廓模糊了许多。
黄有道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的时候有点急,呛得咳嗽了两声。
楚振邦知道,这番话还能让他开窍,所以心里估计还有几分不痛快,以为那都是自己的托词。
也罢,既然你黄经理不开窍,那索性就把话说的更开一点。
“黄大哥是不是觉得我在拿套话推搪你?”走到黄有道身边坐下,楚振邦笑道,“那好,既然你不信,那咱们就分析分析,看看季娜伊达那个人,是不是你们想的那般好相处。”
“怎么分析?”黄有道愕然道,他没有楚振邦前世那般的经历,也没有学习过心理学方面的知识,甚至连行为心理学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不知道从哪方面招手分析一个人的性格。
“很简单,”楚振邦竖起一个手掌,掌心朝着黄有道,而后缓缓的弯下拇指,说道,“第一个要分析的,是季娜伊达与常国宽之间的关系。他们两个人合作的时间应该不短了,合作的次数想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以说,在昨天之前,他们之间的合作应该是很愉快的,就像季娜伊达自己说的,常国宽这个人很不错。”
“没错,他们之间的合作已经有两年了,这是我知道的。”黄有道点头道。
“我们现在不需要答案,只需要提议问,”楚振邦不理会黄有道给的答复,自顾自的弯下食指,继续说道,“第二个要分析的,以季娜伊达的身份,在与常国宽合作的这么长时间里,为什么始终没有发现受骗的事?她的身边应该有不少有头脑的人吧?难道没有人发现有问题?或者说是常国宽把她身边的人都收买了?”
“哦……”黄有道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被楚振邦提出来,他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楚振邦的中指接着弯下去,这次提的问题倒是比较简单:“第三,你觉得季娜伊达在处理常国宽的手段上,是不是有些过激了?如果换成你我这样的人,是否能做的这么绝?”
黄有道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常国宽的下场对他来说是一个阴影,或许注定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阴影都消弭不掉。
“最后一点,”楚振邦继续说道,“昨天中午在国际饭店四季餐厅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季娜伊达前后的态度变化多么明显?对你,对我,对安东,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吗?”
黄有道回想了一下昨天中午的情景,的确,季娜伊达在最初的时候对楚振邦表现的是很热情,但后来在离开的时候,态度上的冷淡也相当的明显。
“如果你能把这些分析或者说是疑问联系起来,想必不难看出季娜伊达的性格,”在黄有道的肩膀上拍了拍,楚振邦笑道,“她虽然不说是薄情寡恩的那种人,但同样也不会是那种把情谊看的很重的人,这一点从她对待常国宽的方式上就能看的出来。另外,她这个人极度自信,甚至可以说是刚愎自用,容不得半点忤逆,不仅如此,她还极度自负,甚至自尊心强的近乎病态。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与常国宽合作这么久,为什么始终没有察觉到问题,她身边的人不可能都是傻子,也不可能都被常国宽买通,之所以没人提醒她,不是因为没人看出来,而是因为即便看出来了,也没人敢告诉她。”
“这不太可能吧?”黄有道瞪大眼睛,满脸的无法置信。
“不可能吗?”楚振邦冷哼一声说道,“想想昨天中午的情景,尤其是她临走时说的那些话。我可以肯定,她当时是刻意把要对付常国宽的意思摆在咱们面前的,如果你背后给常国宽通风报信,季娜伊达绝对很乐意以这个借口,顺便把你和安东这两个讨厌鬼一块收拾了。”
说真的,对于楚振邦的这番分析,黄有道很不愿意相信,毕竟他今后还面临着与季娜伊达的合作,但问题在于,他现在根本想不到不相信楚振邦的理由。
“楚兄弟,我承认你分析的这些很有道理,”也许是想要安慰自己,黄有道极力寻找反驳楚振邦的论据,他沉默片刻,舌忝舌忝嘴唇说道,“可问题在于,季娜伊达这次的确是帮了兄弟你的忙啊,楚兄弟总不会否认这一点吧?”
楚振邦弹弹手指,剔掉烟头上过长的烟灰,笑道:“我当然不会否认,说老实话,在这一点上,我得承她的情,不过黄大哥有没有换个角度去想过?季娜伊达为什么这么热心的来帮我这个忙?你觉得她是想要结交我这么个朋友吗?呵呵,我想还不至于吧。或许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她这个人的自尊心很强,以至于强到不能容忍自己欠别人情分的地步。你们看到的是她对我的热情,实际上在她看来,只不过是与我之间两不相欠了。”
这回黄有道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现在不再担心能不能与季娜伊达合作的问题了,而是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北疆、阿穆尔,尽管只是一江之隔,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国家,而且这两个国家尽管开放了边贸,却始终还没有建立正常的邦交关系,如果将来某一天他黄有道成了第二个常国宽,那真是哭都没地哭去。
不过这种合作不是黄有道想退出来就能退出来的,毕竟他的公司还得干下去,还得时不时的往江北跑,季娜伊达这样的人,说真的,他得罪不起。
看着黄有道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儿发呆,楚振邦暗自叹口气。世上经商的人尽皆如此,都以为和权力勾结在一起就能纵横捭阖、无往不利,实际上这其中的风险只有真正介入了才能体会的到。“有好处你先上,背黑锅我先来。”这或许便是权钱交易中持钱一方所处的地位,奈何黄有道现在察觉的太晚了,这场游戏他必须玩下去。
“其实黄大哥现在也不用有太多的顾虑,”看着黄有道愁眉不展的样子,楚振邦终归是忍不住要帮他一把,“就像刚才我说的,季娜伊达这个人虽然不好相处,但只要有利益的捆绑,想必你和托尼亚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怎么捆绑?”人若是在满怀希望的时候被人泼上一瓢凉水,很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对一切都不抱希望,黄有道现在恰恰就是如此,“不瞒楚兄弟你说,我现在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想想常国宽的下场,今天季娜伊达可以找我们合作,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又可以把我们踢开。现在做边贸的人太多了,条件比我们好的可以说是数不胜数,我担心……”
“黄大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打断他的话,楚振邦面色严肃的说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着手做一件事。”
“什么事?”黄有道抬起头,看着楚振邦问道。
“通过季娜伊达的关系,在阿穆尔也好,滨海边疆区也罢,总之是在苏联那边尽可能多的累计质押贷款,”楚振邦语气平静的说道,“比如说这次的生意,国内的对开信用证一转到江北,货物暂时不要出手,拿去质押,申请卢布贷款,然后拿这笔贷款囤积大宗物资……”
黄有道虽然不懂金融,可也知道楚振邦这个建议是什么意思,说白了,这就是利用苏联银行的钱来囤货。贷一笔款,购一宗货,然后再质押再囤货,如此循环。如果放在国内,这就是严重的违法行为,而且风险性很大,一旦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就会导致整个资金链的彻底崩坏。但是在苏联如今混乱的金融体系里,无所谓违法不违法了,如果再有季娜伊达的背景支撑,想必短期内也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但很关键的一点在于,黄有道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苏联银行的贷款虽然利息比较低,还不到五点息的样子,但那毕竟也是利息,可以说是贷的越多,需要归还的利息也就越高。现在又不可能打什么世界大战,短期内即便是大宗物资也没有暴涨的可能,囤那么多货,将来如果价涨不上去,估计归还贷款一项就能让他和安东伤筋动骨了。
说真的,也就是之前相处的不错,如果换一个人在黄有道面前提这个建议,估计他能当场一大大嘴巴抽过去,这哪是什么建议啊,简直就是在坑人。
“楚兄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黄有道揉揉鼻子,干笑两声说道。
“呵呵,我知道黄大哥在想什么,”楚振邦将手里的烟头掐灭,细心解释道,“的确,如果仅仅是借助大宗物资的利润,将来恐怕连贷款的利息都补偿不上。不过黄大哥考虑过没有,若是最近一段时间,苏联那边突然降低卢布汇率呢?而且是降动的幅度很大,那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帐黄有道还是算得过来的,毕竟也是做边贸的。
做边贸就免不了牵涉到两国货币的汇率跌涨,可以说中苏两方任何一方的货币跌涨,都会给边贸的盈利带来直接而明显影响,尤其是大宗物资。
现在中苏双边贸易还是采取间接的结算方式,也就是都以美元为单位进行结算。打个比方,现在美元对卢布的汇率是1:06,而美元对人民币是1:8.7,如果这时候如果通过贷款从苏联采购了价格六千万卢布的大宗物资,折算成美元就是一个亿,折算成人民币是将近九个亿。恰恰好,就在货物采购完毕并且顺利过关之后,卢布兑美元的官方汇率出现暴跌,不用跌得太多,跌到1:1,因为这批货已经到手,所以美元、人民币价格不变,还是一亿美元或是近九亿人民币,但它的卢布价格已经变成了一亿卢布。那么货物价格与当初贷款差额就高达四千万卢布——四千万卢布,银行的利息在这个数字的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黄有道能算清这个帐,但他却不相信楚振邦能算准卢布近期的汇率将出现暴跌,要知道卢布现行的汇率已经持续了28年,哪是说跌就会跌的?
黄有道不相信,可楚振邦却知道这将在近期变为事实,按照前世所知,卢布的这一场贬值风暴在当年可是催生了一大批俄罗斯的亿万富翁,很多耳熟能详的俄罗斯金融寡头,都是在这一场卢布汇率大贬值中崭露头角的。卢布兑美元的汇率暴跌三分之二,从原来的1美元兑换0.6卢布,一夜之间跌至1美元兑换1.6卢布,作为苏联一大国有银行的外贸银行因此而破产,苏联央行连续的走马换将也未能挽回颓势,金融领域进入了长达十年的混乱期。
不过这些楚振邦却不能明说,那太过匪夷所思了,他只能找另外一个解释来解释:“去年,莫斯科出台了非贸易领域的卢布汇率超低价政策,黄大哥有没有了解?”
“哦,好像听说过,”黄有道揉揉鼻子,含糊不清的说道。其实他对苏联的大政方针政策毫无了解,也从不关心,自然也不可能了解这些。
“呵呵,我只能说,那就是卢布汇率下调的一个试行,也是一种试探。”楚振邦站起身,笑道,“从那条政策出台到现在,马上就一年了,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莫斯科的后续手段马上就要用出来。”
黄有道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对此,楚振邦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有重生这个利器,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他同样也是不会相信的。
一个人的成功包含了很多种因素,比如说机遇,比如说胆魄,现在对黄有道来说,机遇已经出现在眼前,可他没有胆魄去抓住,楚振邦也帮不了他。
“这些事黄大哥你大可以跟托尼亚商量一下,看看他的意思,”楚振邦心里替黄有道暗自惋惜,但还是最后劝了一句,“他毕竟是苏联人,对自己国家的事情应该更加上心,问问他的意见,听听他的想法,总是不会有错的。”
“对对,这么大的事是得跟托尼亚商量商量,”黄有道点头道,但说话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敷衍,“不过还是得谢谢楚兄弟,我现在……唉,算啦,不说啦,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好,你休息吧,估计中午县里的领导回过来,到时候你想补个觉都没时间,”没打算在这多留,楚振邦顺势告辞。
从招待所里出来,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火辣辣的像是要烤死人。
楚振邦走到大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送他出来的黄有道还站在招待所小楼的门廊前,肥胖的身影与在哈市时那种踌躇满志有着明显的区别,或许是心理作用,楚振邦觉得他现在的身影竟然看起来有些单薄。
“随缘吧。”嘴里嘀咕一声,楚振邦再不去考虑黄有道的未来,他还得筹划一下自己的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