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9年的深秋,克凡记得是周日,但她母亲硬要说是周六,薛老太太此后逢人便要念上两句儿大不由娘,便是因为此处克凡固执己见地写了周日。(.请记住我)
克凡说:“可是猫先生也说是周日呀。”
于是薛老太太又多了一句埋怨之词,她说,嫁出去的女儿不仅是泼出去的水,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半兽人。
至于为什么是半兽人,猫先生说作为一位新农村建设骨干妇女,这是她对于现实世界里出现的所有奇幻情节所能做出的最好理解。
于是克凡欣然接受。
让我们回到2009年的秋天。
周末一觉睡醒,克凡刚睁开眼,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居然是个噩耗:她偷偷建在巷子里的流浪猫集散地被居委会联合城管人员一举捣毁了。
克凡想来一个鲤鱼打挺,奈何懒觉睡多了连骨头都发硬,缠着棉被的身体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
薛老太太帮她拉开墨绿色的窗帘,阴冷的日光清清淡淡渗进了房间,一转身看见克凡哆哆嗦嗦从被窝里钻出来,薛老太太乐得直笑,她说:“你这一听到猫儿狗儿就撒泼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改改?哪天真给你挑只小公猫塞你被窝里看你愿不愿意。”
克凡哈哈大笑,“您要是不介意一只小猫儿管您喊外婆,我倒是可以为遗传科学做点力所能及的贡献。”
做母亲的作势要掌克凡的嘴。
克凡忙披上外套戴好眼镜,跌跌撞撞往下跑。
克凡家这栋处在一中路与文兴巷交叉的路口,一中路一整条窄街的房都是2000年政府统一规划区容时重建的,文兴巷躲在其后,并未纳入政府重建计划,至今仍保留着它的灰墙瓦顶和绿树红花,比起硬邦邦格局的水泥房别有风味。老宅子与老宅子中间不乏好几条狭窄深邃的小巷子,勾勾缠缠,身临其境,倒也不失奇趣。
这一年夏天,文兴巷里躲进了几只流浪野猫,一只只骨瘦如柴。克凡偷偷在一条偏僻巷子的深处用木棍、纸箱和破雨衣搭起了一座小塑料雨棚,每天吃过午饭,便把从她们里搜集来的剩菜剩饭带给它们吃。几日下来,几只起初生人勿近的孤僻野猫也渐渐识得了克凡,有时克凡不需要手执饭盆,它们也愿意凑过来与她亲热。
克凡想这大概就是信任了。
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这一私占土地、违章建筑的秘密基地就被邻居们告发了,居委会找来了城管,城管带来了网兜和电击棍,二话不说直接将这些流浪野猫逮住带走。
至于带走后的下场,克凡不敢想象。
克凡裹着外套穿着夹脚拖鞋站在小巷深处,看着一地狼藉的纸箱和雨衣,手脚发冷,却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么一群野猫,养在家里是行不通的,圈在巷子里,被邻居们抱怨举报也是迟早的事。
转了身慢慢往巷子外走,在刚刚拐出巷子口的一户人家门口,克凡听到一声细微的猫叫声。
漏网之鱼!
克凡大喜,四下查看,在一株低矮的三角梅下发现一团毛绒绒的黑色身影。克凡蹲,轻轻扒拉开草丛,一只蜷缩着的黑猫身影完全地显露了出来,它舌忝舌忝前爪,低低叫唤了两声,便抬头戒备地看着她。
克凡也看着它,伸出手,试探性地抚向它的脑袋。
黑猫的一双绿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的手掌,不逃也不躲,一颗小小的猫头还随着她手掌的移动慢慢向上仰起。
克凡冲这只黑家伙笑了笑。
黑猫原本警惕盯着克凡手掌的一双眼忽然瞪向她,双目如炬,眼神凌厉。
听说黑猫可以镇邪,克凡先是安慰自己,后又尴尬一笑,嘿嘿,嘿嘿。
黑猫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脑袋,将猫脸重新枕回前臂中。
克凡猜着这应该是否定了她的危害性的表现,便试图伸手把它从草丛里抱出来。
黑猫不躲不避,只是瞪大了一双诡异的绿眼睛,紧紧盯着她。
近距离瞧着黑猫的眼睛,克凡清晰地从那一对绿莹莹的眼瞳中看见自己微微浮肿的脸。
克凡很认真地又照了照,“诶?!昨晚不该喝水的,又肿了!”
黑猫挣了挣身体,克凡赶紧抱紧它。
瞧这只黑猫的体型便知道是只成年猫,没想到这么重,抱在怀里沉得吓人。
面前的院门发出“咔哒”一声响,老人家的咳嗽声传了出来,克凡一惊,忙把大家伙塞进怀里,勉强拢住外套,拔腿往家里跑。
回到家,克凡甩了门便打算往房里冲,没想到薛老太太正从她房间里慢悠悠走出来,一瞧见克凡,老太太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一大清早弄得鸡犬不宁,我都帮你打听到了,那些流浪猫都被送到东门的流浪猫狗收容所了,你也不用成天费心照顾它们了。”
克凡“嘿嘿”笑着往后退,默默伸手去拉大门,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怀里的大家伙却挣扎着叫唤开了,“喵!喵喵!”
薛老太太细长的眼睛突然瞪大,紧紧盯着克凡,“怀里藏着什么呢?”
克凡心虚地直笑。
薛老太太伸手要扒克凡的外套,怀里的大家伙更是蠢蠢欲动,无奈之下,克凡只好率先投降,敞开怀抱把黑猫放在地板上——黑猫全身脏兮兮的,打死她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把它放在沙发上。
薛老太太一见黑猫果然炸开了,“你真的带了一只猫回来暖被窝?!还是只这么大的!”
“啊?”克凡一时没想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
两秒后,一向自诩温和亲切的克凡也炸了,“我是您闺女!黄花大闺女!简称处女!男人的手都还没模过呢!怎么在您眼里就成一婬贼了?!您!您您!哼!”
薛老太太偏着脑袋想了想,面露愧色,“24岁的年纪了连男人的手都没模过……我到底是对不起你爸爸还是对不起我自己呢?”
“啊?”克凡又困惑了,什么意思?
黑猫几步跳跃之后,适时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把薛老太太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老太太手指头一点,直直指向已经蹿到电视柜上的黑猫,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怎么把这么个脏东西捡回家?快扔掉!扔掉扔掉!”说着扑过去就要抓黑猫的后颈。
克凡刚想提醒母亲这只黑猫体重异于同类,那只黑猫已经瞪着双冷冷的绿眼直勾勾盯住了薛老太太的手,老太太的手刚要探到它后颈,它低低叫了一声,凌空一跃,直扑到克凡怀里来。
克凡强调过很多遍了,黑猫的体重异于同类,所以,当克凡被一只黑猫直愣愣扑倒在地的时候,克凡愣了,黑猫愣了,薛老太太也愣了。
黑猫踩在克凡的胸口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克凡疼得龇牙咧嘴,想象着体内五脏六腑全部被这只小型哥斯拉一脚一脚踩碎的模样,就忍不住伤心欲绝。
你说你踩人胸口也就算了,偏偏还走着最纯正的猫步,每一个步伐踩出来的姿势还都那么优雅美丽……@#¥%&……
很多年后,在克凡把猫先生当成床褥子百般折腾的时候,猫先生说这才真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薛老太太终于想起来应该过来扶自己女儿一把。
克凡一手拉着薛老太太的手,一手撑着后腰站起身。
薛老太太“扑哧”笑了出声。
克凡被母亲幸灾乐祸的无耻行径激怒了,指着黑猫说道:“您给压压试试?”
薛老太太乐得直笑,俯身抱起黑猫,“又不重,瞧你那不经压的德行。”
克凡大惊,“怎么会不重?!”
薛老太太抓着黑猫的前臂窝,带着这只刚刚把克凡压个半死的黑猫稳稳当当地转了一圈,姿势潇洒,体态动人。
克凡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黑猫。
黑猫缩在薛老太太怀里,无辜地看着克凡。
薛老太太低头模着黑猫的脑袋,满眼笑意。
克凡眨眨眼,再眨眨眼,心道:等等!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母慈子孝?喂喂喂!我才是您女儿!
黑猫蹲坐在地板上,克凡和薛老太太一左一右站在它身前。
薛老太太说:“来历不明的野猫最好还是不要随便留在家里。”
克凡说:“抱都抱回来了。”
薛老太太说:“野猫的生活作风不好,起初的这几天,一定要仔细观察,看看它到底适不适合在我们家生活。”
克凡忙拍老太太马屁,“您真有经验。”
薛老太太笑眯眯地回应,“刚养你那会儿,我就是这么做的,过来人了。”
克凡满脸黑线,“呃……妈妈,我真的是您亲生的吗?”
薛老太太俯身看着黑猫,笑得一脸慈祥,“小家伙,你说呢?这个傻瓜是不是我生的呢?”
黑猫“喵呜”地叫了一声。
克凡听着这一声在她听来极其谄媚的猫叫,忍不住笑了,“这也是一只精怪,懂得欺软怕硬。”说着,用棉拖的鞋尖蹭了蹭黑猫。
黑猫听到她的话,仰头看了她一眼,似是踌躇了片刻,最终不情不愿地伏倒在了地板上,将一颗黑乎乎的小脑袋枕在克凡的棉拖鞋面上。
克凡大喜,“这是喜欢我的表现?是?是?”边说边轻轻抖脚掌。
黑猫仰头冲克凡又沉又深地“喵”了一声,眼神颇不耐烦。
薛老太太也被这精怪捡软柿子捏的行径给逗笑了,摆摆手,将克凡往浴室里赶,“去去去!丢进浴室刷干净了再出来。”
这是答应领养了!
克凡忙从脚上拎起黑猫……嗯……差点没拎住,忙改换成两只手托抱着。
黑猫乖乖被克凡抱在怀里,睁着双亮晶晶的猫眼平静地看着她,克凡大笑,忙招呼薛老太太过来看,“妈妈!您看我像不像抱小孩?以后我儿子是不是也得从这个角度仰视我?”
薛老太太“嗒”替克凡摁亮了浴室的灯,“没把我外孙洗干净不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