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此时已由安插在襄阳的密探得知,襄阳防守空虚,便说服张献忠长途奔袭襄阳。张献忠听受,便率精锐轻骑,急行军直奔襄阳而去。
从义军出发的昭君村到当阳,四百多里,山路崎岖,还要翻过一些大山,西营义军精骑却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
杨嗣昌在张献忠离开沪州以后,就已经考虑到张献忠和罗汝才会出川奔入湖广,便传檄下县,预为防备,当阳县也在十天前就接到了紧急檄文。守当阳城的是都司杨治和降将白贵。杨治倒不算什么,那个白贵原是曹操率领的房均九营的一营之主,深知张献忠和罗汝才用兵情形,所以守城严密,使得张献忠和罗汝才无隙可乘。
义军决定不攻当阳,在关陵休息一夜,然后分兵两支:罗汝才率领官营人马沿沮水往西北去,重经远安,向房县方面进兵,牵制最近驻兵房县以西的郧阳巡抚袁继咸(此人不甚出名,但他的弟子鼎鼎大名,便是傅山傅青主),使之不能够驰援襄阳,而张献忠率领西营将士从当阳西北渡过漳河,绕过荆门州,交上从荆门往襄阳的大道,由于地势比较平坦,以一日夜三百里的速度前进。
这时候,杨嗣昌正在长江的船上,从夔州瞿塘峡放船东下。江流湍急,船如箭发。如今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沙市,方能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决定继续追剿方略。
杨嗣昌孤独地坐在大舱中,久久地望着窗外江水,不许人进来惊动。后来他轻轻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皇上,臣力竭矣!”
去年五月,他将各股农民军逼到川东一带,大军四面围堵,惠登相和王光恩等股纷纷投降,罗汝才也差点就决定投降。杨嗣昌当时幻想,只剩下张献忠一股,已经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丛山中,不难歼灭。无奈首先是四川巡抚邵捷春不遵照他的作战方略部署兵力,其次是陕西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镇将士在开县鼓噪,奔回陕西境内,使堵御西路的兵力空虚。张献忠对罗汝才又劝说又挟制,使罗汝才不再投降,合兵一处,突入四川内地。他杨嗣昌亲自赶往重庆,打算将张、罗驱赶到川西北的偏远地方,包围歼灭。无奈将不用命,士无斗志,尚方剑不起作用,一切堵剿谋划全都落空。半年之间,张献忠和罗汝才从川东到川北,回攻成都,又顺沱江南下,到川西沪州,再从川西回师北上,绕过成都,东趋通江,迅速南下,行踪诡秘,消息杳然,过了端日,突然在开县黄陵城出现,消灭了总兵猛如虎率领的堵截部队,从夔州、大昌境内出川。
杨嗣昌奉命督师至今,费了上百万银子的军饷,一年半的心血,竟然毁于一旦!
杨嗣昌望着江水,继续想了很久,苦于不知道张献忠将奔往何处,也苦于想不出什么善策,觉得心中有许多话要向朝廷申诉,可是常言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如今只好听别人的攻讦!杨嗣昌的心情颓丧,十分沉重,甚觉有愧于崇祯皇帝的厚爱,便不自觉地小声叫道:“皇上!皇上!……”愧疚之心日渐厚重。
杨嗣昌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从高处悬崖上落下来几声猿猴的啼叫,电脑阅/读.1s./声音清苦。他的心中一动,叹息一声,不觉吟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由于心情沉重、悲凉,杨嗣昌无心再看江景,将头缩回舱中。他昨夜同幕僚商议军事,睡眠很少,想趁这时再倚枕假寐片刻。但刚刚闭上眼睛,种种军事难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同时从舱外传进来猿声、水声、橹声、船夫的号子声,使他的心神更乱。他迅速起床,唤仆人进来替他梳头,同时在心中叹道:“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的为国苦心!”
仅仅经过半年,杨嗣昌由希望到失望,到失去信心。
这时他杨嗣昌还不知道洛阳已经失守,不知道河南的局势已经大变,他所关心的只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所以急于赶到沙市,重新部署军事。
杨嗣昌在这时的满朝大臣中不愧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自他入川亲自督剿张献忠以后,尽管鄂北郧、襄一带已无义军活动,但是他不能忘怀襄阳是军事上根本重地,而且是亲藩封地。他命襄阳知府王述曾负责守护襄阳城,但是他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几次亲自写信给王述曾,嘱咐他切不可疏忽大意。
现在因张献忠已经出川,杨嗣昌又想到襄阳,更加放心不下,但没有对任何幕僚提及。在半夜就寝时候,从夔州上船的监军万元吉和另外几位亲信幕僚都已离开,只有儿子杨山松尚未退出。他趁左右无人,叹口气小声问道:“你看王述曾这个人如何?”
杨山松恭敬地回答说:“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阳知府自然比前任为好。他年轻有为,敢于任事,又为大人亲手提拔,颇思感恩图报。只是听说自从大人离开襄阳后,他有时行为不检,不似原先勤谨。还听说他有时借亲自查狱为名,将献贼的两个美妾从狱中提出问话。倘若日子久了,难免不出纰漏。”
杨嗣昌说:“目前战局变化无常,襄阳守臣须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轻浮,纵然平日尚有干才,也易偾事。所以襄阳这个地方,我有点放心不下。”
杨山松说:“大人何不火速给王知府下一手教,嘱其格外小心谨慎,加紧守城,严防奸细?”
杨嗣昌摇摇头,轻声说:“此时给王知府的书信中不写明川中战局变化,他不会十分重视。对他说明,亦有不便。目前正是谣言纷起时候,万不可使襄阳知道真相,引起人心惊慌,给住在襄樊的降兵与流民以可乘之机。且朝廷上很多人出于门户之见,不顾国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讦为能事。倘若我们自己不慎,将新近川中战局的变化传了出去,被京师言官知道,哗然相攻,而皇上又素来急躁,容易震怒,……”杨嗣昌不再说下去,无限感慨地叹口长气。
杨山松问:“如不趁此时速给王知府下手教,嘱其小心城守事宜,万一献贼窜出四川如何?”
嗣昌沉默一阵,说:“目前献、曹二贼声势日益浩大;纵然他们奔袭襄阳,必不愿以小众混入,人马已多,只要襄阳城门盘查得严,必能识破,那些奸细混不进去,也会万无一失。王知府虽然有些轻浮,然襄阳兵备道张克俭素称老练。看来我的担心未免是过虑了。”
杨山松见父亲的心情稍安,也很困倦,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去。
有一些可怕的预感压着杨嗣昌的心头。过了很久,他苦于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出舱,站立船头。皓月当空。江风凄冷。两岸黑黝黝高山突兀。船边激浪拍岸,澎湃作响。他望望两岸山影,又望望滔滔江水,感到前途莫测,但又无计可想。他的老仆人杨忠和儿子山松站立在背后,想劝他回舱中休息,却不敢做声。过了很久,他们听见他轻轻地叹口气,吐出来四个字:“天乎!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