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宫门关闭前,崇文门东城角的锦秀河边,却来了几个儒衫文人。这锦秀河离观象台不远,那里洼然一水,东西是堤岸,岸上广种高槐垂柳。水面上芦荻丛生,下有鱼上有鸟,碧水澄清,尘埃罕至。南北则是达官贵人的园林,有树有水有亭有廊,曲径通幽。
有诗如此云:“不远市尘外,泓然别有天。石桥将尽岸,春雨过平川。双阙晴分影,千楼夕起烟。因河名锦秀,悟得海无边。
这几儒衫文人都非寻常人,皆是朝廷官员,当中便有河北大名知府卢象升。
卢象升此前来京参加京察,一直住在会馆当中,这日有好友户部主事洪承畴等人来约,要在那锦秀河把酒叙旧。
故人相邀,卢象升自是不会推辞,雇了车马便直往锦秀河而去。到了地方,便见洪承畴与几人立在一处亭中翘首以盼。
远远见到卢象升的车马,洪承畴当即从亭中迎了出来,爽朗的笑声飘然而至:“建斗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彦演兄,你也别来无恙啊!”
卢象升笑着从马车中跳下,施了一礼后,目光落在洪承畴身后那几人身上,几个面孔都生,他不曾识得。
见状,洪承畴忙为他介绍,指着最前面那胡子最长一人道:“这位是浙江道御史房可壮房大人。”
“原来是房大人,久仰久仰!”卢象升忙作辑施礼,房可壮也笑着还了礼。
洪承畴又为他介绍另三人,这三人分别是刑科给事中毛士龙、光禄寺寺丞李炳恭、翰林院左谕德缪昌期。
毛士龙和李炳恭卢象升都是初见,并不动容但听缪昌期之名时,不由心中一动,遂想到此人不就是首辅叶向高的门生嘛。
房毛李缪都是洪承畴的朋友,此番也是应他之邀来锦秀河边散散心,与卢象升并无交往,仅知他现任河北大名知府,这次是来京参加京察的。因此对他也谈不上太多了解,看在洪承畴的面上对他客气而已。
与众人一一客套后卢象升不动声sè的看了眼洪承畴,不明白他为何要给自己介绍这几人。
这会天气虽然闷热,但锦秀河边真乃清凉好地方,洪承畴也不急着为卢象升说明,只笑着拉过他的手,招呼众人沿河边散步。
众人也不反对,当下六人便在这锦秀河边沿堤散步,一路上洪承畴不时寻些趣事来说,几人相谈倒也融洽。卢象升因与众人生份,也不知众人底细,故而并不多话,只偶尔笑着附釉两句。
行至一处林木明秀的堤岸时,望着远处那水景夜sè毛士龙突然感慨的对缪昌期道:“多亏了叶阁老几次在皇上面前周旋,我的刑给给事中一职任命才落实,否则也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故来。”
缪昌期听后,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
李炳恭却插话道:“我听说你刚一上任,那汤宾尹的门生王绍徽就一心谋求巡抚一职,结果被你发现,上了一道劾疏斥退了?”
上疏弹劾王绍徽一事乃自己的得意之笔,现李炳恭当着众人面提起这事毛士龙不由有些得意微微一笑,说道:“确有此事,不过那王绍徽如今转身投靠了魏忠贤,可见此人为真小人不枉我那一疏了。”
“御史之责便是为国家驱除小人,毛大人不负职责矣!”李炳恭由衷的赞道。
“你们听说杨公上的那二十四罪大疏了吗?”房可壮突然说道。
洪承畴点头道:“此事闹得人尽所知,京城之中何人不知?”
房可壮视线转向卢象升:“不知卢兄对此事有何见地?”
卢象升微一沉吟,说道:“这是朝廷上的事,在下不过区区大名知府,谈不上真见,还是洗耳恭听几位大人的吧。”
听他这般说,房可壮面lù不豫之sè,淡淡道:“卢大人谦虚了。”
洪承畴见了,暗自摇了摇头,对房可壮的态度颇有不满。
卢象升故作不知,笑而不语。
“洪兄,你呢?”房可壮又问洪承畴。
洪承畴苦笑一声,自嘲道:“房兄就莫问我了,你也知道,在下一向不为杨公所喜的。”
闻言,房可壮微一皱眉,也不再问,目光转向身后的缪昌期:“缪兄,你又如何看呢?”
缪昌期倒不回避,义愤填膺道:“杨公为国诛贼,此乃仁人志士之举,我辈理应支持!”
“缪兄不愧是我辈楷模!”房可壮目lù敬意,“听说缪兄与周宗建大人一起组织了国子监与翰林学生至午门请愿,虽被东厂鹰犬所阻,但也是大快人心,叫世人看清那魏阉真面目!”
房壮这么说他,缪昌期却是有些惭愧,因他当时可最先逃跑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他●总是羞于谈此事的。李炳恭知道内情,忙为他解围道:“对了,缪兄,你是首辅门生,何以这次不见阁老出面呢?”
李炳恭有所不知,缪昌期虽是叶向高的门生,师生感情也一向深厚,却这回却在杨涟上疏一事上彼此闹得很不愉快,自那日领着杨左等人登门后,他已不再至叶府一步。
提起这事,缪昌期到现在仍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愿说太多,只说:“恩师有智术,先前能笼住魏忠贤,不致生乱。但有事发,恩师总是处处调停,不愿看到我们与阉党决裂,那样会殃及朝中直臣,这也是他的一片苦心。不过纵观恩师入阁行事,只有辽东战争支持王化贞致使我军惨败,其他却无甚错,可说为国为民做了不少好事。尔今大洪上疏弹劾魏阉,我也未想恩师却态度模棱,不愿出面,说来,老师这心术用得也太多了些,就连我这门生也不知他真实想法。
房可壮xìng格率直,缪昌期的说法他可不赞成,待缪话音刚落,他便不屑道:“哪里是心术用得太多,我看他就是明哲保身!西溪(缪昌期号),你大概不知,举朝上下声讨魏忠贤,而首辅大人却置若罔闻,不肯担起重任,不止我东林上下寒心,放眼朝堂,又有哪个正人不心酸呢!说得好听点,首辅大人那叫稳重,说得不好听点,那便是蛇鼠两端“房兄说得什么话!”
缪昌期再如何对叶向高不满,也听不得外人当着他的面如此说老师,毕竟这师生关系摆在那,由不得他不反驳。倘若真不驳斥,只怕他也无脸再混迹于朝堂之上了。须知,大明官场最讲究的便是门生关系,自古至今,若是有门生对老师不敬,那不亚于对孔圣人不敬,是要受世人唾骂的。
“恩师乃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阁六部皆由他一手运作,非我辈能够揣摩行事的,自古言,大臣者行大臣事,小臣者不及大臣万分之一,此话便不见得有说错。”说完,眉头一挑,挑衅似的望着房可壮。
听了这话,看了这样,房可壮恼羞成怒,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指桑骂槐吗?”
官场之上,这小臣便是御史言官之代称,现缪昌期说什么小臣不及大臣万分之一,便是说言官无能。而在场几人,只有房可壮和毛士龙乃御史言官,显然缪昌期不是在说毛士龙,这让房可壮如何不恼怒,试问世上还有何事能比别人当面说自己无能让着恼呢!
“我什么意思,房大人自有体会!”缪昌期可不怕他房可壮,冷言冷语又讥了他一下。
“你!”房可壮怒不可遏,气得指着缪昌期说不出来话来。
缪昌期则是横眉冷对,一点也不甘示弱,看他那架势,只怕再听到不好的,能马上卷起袖子揍人。
二人突然间就成了这样,着实叫其他人没有反应过来。李炳恭目瞪口呆,毛士龙却是别有滋味,一埋怨房可壮过于咄咄逼人,jī怒了缪昌期,这才惹来如此不快;二则埋怨缪昌期这个méng古汉子当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要知道,他毛士龙可也是言官。难不成这大明朝的言官都是小臣,都是无能之辈,只会逞口舌之能不成!
洪承畴却是暗笑,这房可壮是东林党人,可那缪昌期更是东林党人,尔今这两个东林党人却干了起来,能不让他这个被杨涟点评为“其人有才,但其心不坚,不可重用”的洪亨九幸灾乐祸嘛!
东林党,那就是一帮废物,尽知道往脸上贴金,耍些嘴皮子,做些表面功夫,这真正要做事,就凭他们,呸,只会把国家搞坏的主!
卢象升是看得一头雾水,但却明白了一点,这是东林党人自己在内讧,而且听他们的意思,显然首辅叶向高和东林首望杨涟之间有矛盾。想到自己进京这几来所闻所睹,不由一阵气闷。
“好了,好了,二位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要同室操戈不成?”关键时刻,还是李炳恭出来打圆场了,一边拉房可壮,一边劝缪昌期,好言相劝半天,这才把二人稍稍平复了一下,不过,这再同行散步,把酒言欢什么的怕是不能了。果然,缪昌期一甩袖子,哼了一声,朝洪承畴一抱拳:“洪兄,明日皇上早朝,杨公他们这会正要人手,我这就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手的。”
洪承畴忙道:“缪兄有大事要办,在下如何敢留!缪兄请自便!”
当下,缪昌期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铁青着脸便扬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