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二牛是在送往大营的途中醒过来的,顾昔那一脚着实不轻,肋骨给踢断了好几根,桑台镇的卫生院根本不敢收治。
醒来时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断了似的,车子稍一颠簸就疼得哭爹喊娘,想到顾昔又恨又怕,都忍不住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专门跟自己过不去?
想起昨晚韩振的警告,魏二牛打了个激灵,叫人赶紧给自家大伯打电话,魏明理此刻人就在大营。
宿醉未消的魏明理听说顾昔出现在桑台镇,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什么?你们动手了?什么?!谁让你带人去镇政府打人的?”
魏二牛觉得委屈,“杨琼花给我打电话的,说是你让的……”
杨琼花是镇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也是魏明理的情妇,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办事却老到泼辣,深得魏明理的信任。
魏明理怔了下,揉着不住抽跳的太阳穴努力回忆,迷迷糊糊中好像的确接到过杨琼花的电话,说有下边的村民到镇政府胡闹,自己怎么说的来着?似乎是让她叫人把闹事的撵走……
“那个顾昔现在人在哪里?”魏明理昨晚跟韩振喝了大半宿的花酒,对顾昔并不陌生,至少晓得这小子跟雷铭德有关系,东泰的赵东瑞跟江州朝阳分局的曹小方,这样大有来头的人物都折在他的手里了,哪里是自己招惹得起的?
魏二牛哼哼唧唧的申吟着:“我不知道,我给他一脚踹晕了,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魏明理没心思听魏二牛诉苦,嘱咐他老老实实的养伤治病便挂了电话,想了想,给韩振拨了过去,韩振给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带了些埋怨的语气:“魏老哥啊,这事办的有些鲁莽了,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围攻群众,这是犯忌讳啊!”
“贪杯误事啊!”魏明理长吁短叹的自责,试探着问:“韩局,你说这个顾昔咋突然跑到桑台去了呢?是不是有事啊?”
不怪他狐疑多想,这两天给征了地的农户和远景都有些不稳的迹象,虽然东泰的人和钱茂林都信誓旦旦的说远景拖不起,要不了多久就只能自认倒霉,可这时候闹出点动静来,保不齐就会生出什么变化……
韩振对魏明理的担忧一清二楚,沉吟着说:“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能有什么事?倒是昨晚刚跟二牛冲撞过,今天又出了这档子事,面子上只怕过不去……”
魏明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稍稍平稳了些,闻言叹了口气,“这个二牛让我给惯得不像样子,也是该吃点苦头了!只是二牛带人在政府门前打人,给不知情的人听说怕会以为是我指使的呢!”
韩振无声的笑了下,哪里会听不出魏明理打算把魏二牛丢出来做替罪羊的心思?“你又不是魏二牛的亲爹,谁能挑出你的错来?只要把姓顾的小子稳住,那些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农民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魏明理结束了跟韩振的通话,立刻叫起司机,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往桑台镇赶,虽然已经做好了丢车保帅的准备,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的感觉,闭着眼睛思酿了许久,掏出电话拨通了从韩振那里得到的顾昔的手机号码……
远景承包的20000亩耕地虽然是分割开签的承包合同,但地块是连在一起的,大营气候温润,土地肥沃,十分适宜农作物的生长,顾昔看着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农田,对葛明法说:“老葛,咱们既然同患难过,也就不是外人,不说虚的,远景跟镇政府是签了土地承包合同的,按理这块地就要交割给远景使用,你们霸着不给就已经违反了合同……”
葛明法不服气,“钱又没给到咱们手里,哪能把地交给他们?”
顾昔笑了笑,语气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很尖锐,“那你们就该去找拿了钱的人嘛,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得罪不起镇政府就好意思为难远景?”
葛明法给顾昔说的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葛存志瞧见叔叔受窘,帮着解释说:“顾哥,俺们也是给村里和镇上的人给骗了,他们说远景没给钱,还说……”
“是不是说拖到收割的时候还能多一年的收入?”顾昔笑着问,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远景跟地方政府签订的土地承包合同的时间是在初春,按照东平省青苗补偿款的相关规定,刚刚播种的农作物,按其一季产值的三分之一补偿工本费,自然没有秋收得到的钱多,农民的心思是单纯的,只不过是想多点收入,而魏明理之流则利用农户的这种心理,阳奉阴违的拖延远景的工期……
没有地方政府配合,想要完成征地工作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还有人在暗地里使坏。
“顾昔,咱也说句实话……”葛明法满面风霜的脸上流露出迷茫沉重的表情,“咱们种了一辈子地,突然没了地,咱们能干点啥?出去打工……存志去年在平湖建筑工地干了六个月,到头只拿到了一个月的工资,想到以后这地就没了,心里发慌……”
顾昔皱紧眉头,对垂头丧气的葛明法说:“这就不对了!老葛你知道远景承包土地要干什么吗?”
“听说是种药?”葛明法求证似的望向葛存志。
“对呀,种药也需要人工,远景的计划我也清楚,他们可是要在当地招工的!”顾昔正色说:“你们压根就不要出去打工,还跟以前种地一样,除了承包款还有工资拿,这相当多了一份收入,哪个划算还用我说吗?”
葛明法和葛存志脸色都变了,“真、真的?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葛明法磕磕巴巴的问,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村里、村里……”
顾昔冷笑着问:“村里怎么说的?说远景承包了土地以后就要把你们都赶走?”看两人表情就知道自己说的没错,刚要再添一把火,电话却响了,掏出来看却是陌生的号码。
“喂,请问是顾昔、顾先生吗?”顾昔给桑台镇这些村镇干部气得心头冒火,听到对方打着腔调的做作声音就有些厌烦,不客气的问:“我是顾昔,你哪位?”
魏明理听到顾昔不耐烦的声音,心里却安稳了几分,韩振说的没错,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显然是为了上午吃了亏生闷气呢,“顾先生你好,我是桑台镇的魏明理……”
“魏明理?”顾昔轻轻嘀咕了一句,见葛明法和葛存志叔侄都惊诧的望向自己,心头一动,朝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按下了免提键,隔着电话,魏明理哪里晓得这边的情况,兀自说着酝酿许久的说辞:“是啊,我是魏明理,桑台镇的镇长!听说上午顾先生在镇政府受到了些惊吓,我正在从外地往回赶,您放心,对这些无法无天的地痞流氓,我一定严惩不贷!您在哪里?晚上……”
顾昔脸上浮起一抹怪异的笑容,平静的说:“哪里都有好人坏人,魏镇长也不要太自责了,再说我都已经离开桑台镇了,对了,上午在镇政府大院里听说那些农户都是为了什么远景种植园的承包款没有发放的事……”
魏明理心头猛的一震,这可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他不担心顾昔跟他算魏二牛的帐,最担心的就是给他听到点风言风语,在雷铭德耳朵边吹吹风,跟远景的纠纷能骗过下边的老百姓,可压根就经不起较真深查。
“没有的事儿!”魏明理断然否认,大声说:“远景的补偿款和承包款都已经发放到农户手里了!您看到的是有些贪得无厌的刁民闹事!”
葛存志都气得哆嗦了,张嘴就要反驳,给手疾眼快的葛明法一把捂住了嘴,狠狠的瞪了一眼。
顾昔看着面色铁青愤怒的葛明法和葛存志,心想着魏明理这个电话来的真是恰当好处,倒省了自己许多口舌,又跟魏明理敷衍了几句,挂断电话面色凝重的对葛家叔侄说:“你们也听到了魏明理的话,我现在糊涂了,这笔钱到底发没发下来?”
“这钱俺要是拿了,天打五雷轰!”葛存志眼珠子通红,大声叫嚷着,“不光俺家没拿到,俺叔家也没拿到!俺知道的给征了地的都没拿到!”
顾昔对牙关紧要的葛明法说:“老葛,刚才我说补偿款远景到底给没给很好证明,现在你总该搞清楚谁在撒谎了吧?”
葛明法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顾昔,闹不清这人的来历,年岁不大的样子,可言行举止却沉稳老练,态度平易和气却有种让人信服的气度,感觉有些像当官的,年纪又委实太轻了些……
“顾、顾先生……”葛明法苦涩的舌忝了舌忝干涸的嘴唇,“咱能看出来您一定是位有来头大人物,要不然姓魏的也不能上赶着给您打电话,您给咱指条路,行不?”
说到最后不自觉的流露出乞求的语气,充满了期盼的望着面无表情的顾昔,葛存志也安静了下来,盯住了顾昔。
顾昔面色平静的问:“石灯村有多少户的耕地给征用了?多少户没拿到补偿款?”
葛明法对这些数据显然烂熟于心,想也不想的回答说:“全村8000亩耕地除了这些年承包出去的,还剩将近5000亩,这次征的3000亩地牵扯了八百多户,两千多口子,没听说谁家拿到补偿款了……”
顾昔的面色陡然变得冷峻,始终温和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铿锵有力,仿佛金石交击一般直撼人心:“你们该得的钱凭什么叫魏明理给扣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句老话老葛你没听过吗?我就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他魏明理在桑台镇是土皇帝,整个东平他还能一手遮天?!”
年少气盛的葛存志给顾昔一番话鼓动得热血冲顶,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年轻面庞涨得通红,“对!咱们去闹!镇上不管,咱们就去市里,市里不管就去省里!”
葛明法还有些迟疑,“老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魏明理算什么官?贪官!赃官!”顾昔沉声说,目光炯炯的注视着犹豫不决的葛明法,“你以为你们的忍辱负重能换来他良心发现?做梦!只会纵容他越来越大胆妄为!”
葛存志拉住葛明法的胳膊,催促说:“叔,咱们把全村的人都叫上,一起去镇里跟魏明理当面对质!”
“娘逑的!干!”葛明法狠狠的吐了口唾沫,临走前深深的看了顾昔一眼,认真的鞠了个躬,哑着嗓子说:“顾先生,俺不晓得您是干啥的,不过俺能看出来您是好人,谢谢……”
顾昔沉默的望着叔侄俩匆匆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激动和义愤消失无踪,如夜色下平静的深海,看不出丝毫的波动,跟前一刻的激动和气愤判若两人。
“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利用这些朴实的农民?”顾昔侧头,正遇上小刀看向自己的复杂眼神。
小刀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我知道你刚才说的对,老百姓的退让换不来这些赃官的良心……我只是担心他们会不会吃亏?”
顾昔淡淡的笑了笑,“但凡魏明理还有点脑子,就不会再发生上午的事情,相反的,他会用最和蔼的态度、最耐心的方式和农户交流……”
抿着嘴唇思索了片刻,觉得除了尽力拖延以外,魏明理确实已经无计可施。
“为什么?”小刀见他如此笃定,忍不住问了一句。
顾昔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情,“上午给打散的农户有多少人?”
小刀眉头皱了下,“大概二百多人?”
“你猜这次会去多少人?”顾昔又问。
小刀想着葛存志刚才的话,不确定的说:“怕是要比上午还会多……”眉眼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隐约中似乎捕捉到了些顾昔想要表达的意思。
顾昔脸上浮起浓浓的讥讽,“知道像魏明理这种官员最精通的技巧是什么吗?”略微顿了下,自问自答说:“捂……别看只一个字,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老百姓常埋怨省里、中央的首长们不了解下边的真实情况,有多少东西就是给一层一层的捂着、盖着,上边的人也只有一双眼睛,看到的又有多少东西是真的?魏明理就不怕闹出?那时候他就是想捂也捂不住了!”
想了想,稍稍给小刀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计划:“这件事里牵扯的绝不止魏明理一个小小的镇长,如果从上往下查,越深入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大,何况也未必会有人愿意出头干这种得罪一大片人的事,事实上下边的人心里也虚着呢,一旦动静闹大了,就会有人着急捂盖子,到时候我们就来做收拾残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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