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这才缓慢转过身,冷冷的道:“免礼。朕问你们,前几日捉到的那个魔教女犯,你们审问过没有?”贞莹小声道:“回……回皇上,已详细审过,连口供也录下画过押了……怎地,有,有何不妥么?”福临冷笑道:“有何不妥?”顺手抄起桌上一卷奏章,甩到贞莹面前,道:“刑部尚书早朝时参了一本,说京城富陈未尚当街喊冤,辱骂朝廷是非不分,错捉了他女儿。又断指写下血书,指责朕荒婬无道,滥用奸臣,是个昏庸无能的糊涂皇帝,没资格坐镇高堂,大清的江山,早晚毁在朕的手上。如不还他一个公道,就要血洗大殿。陈家在城中势大,他如今已派遣家丁拦截了城中各条通路,不许百姓出门,致使群情激昂,民怨沸腾。你们说如何是好?”贞莹怒道:“还反了他!竟敢口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要比兵力,难道皇室还惧他不成?臣妾主张将聚众闹事者统统斩,以儆效尤!”福临道:“这算什么好主意,对上柬的民众一律镇压了事,同他所说的昏君又有何分别?朕已命人去天牢提那个女犯,由朕亲自审问!”贞莹果然沉不住气,一听皇上要亲审人犯,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道:“皇上……您莫非是信不过臣妾?”她的惊慌失措自然逃不过福临双目,冷淡的看了她一眼,道:“不是信不过你。朕打算对此案秉公办理,那陈未尚要公道,朕就给他公道,如经查实,确为朕的不是,朕自会负担责任……”沈世韵接口道:“但如并无此事,则定须按律论处,以示天下。我大清也绝非任人凌辱的懦夫。”福临赞许的点了点头,道:“还是韵妃明事理。”他不知沈世韵内心的盘算却是:“坏了,只怕事情要糟。还好本宫预见得早,替前找了贞妃这一只替罪羔羊。到时有任何罪责,全推到她身上便是。”
过不多久,就有两名侍卫押着陈香香入殿,行礼告退。陈香香这一次却十分安静,不哭不闹,镇定的立在原地。福临走到她面前,温言道:“朕连日国事繁忙,也没顾得上你。如今街上有人替你喊冤,朕曾立誓,绝不让一个无辜者含冤而死,如今重新问你一遍,你可认罪么?”陈香香摇了摇头,目光中透出坚韧。福临轻拍了拍她肩头,道:“好,你有什么冤情,尽管都说了出来,朕替你做主。”陈香香指指喉咙,摆了摆手。福临道:“你不愿说?还是有何苦衷,而不能直言?”陈香香摇摇头,一根手指指向天,再指向喉咙,摆了摆手。仰起头,双手张开,比出碗状凑在嘴边,指向福临身后,又指指喉咙。福临隐约猜到些端倪,故意问道:“你口渴?”陈香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贞莹急道:“皇上,您可别受她蒙骗,没有哪个犯人会承认自己有罪,只因她不能说话,胡乱打几个手势,就能证明无罪,那其余人纷纷效仿,犯罪前先割了舌头,岂不均能安享太平?”福临侧转过半边身子,冷冷道:“她不能说话?你确证过?那先前口供又是如何录下的?”
贞莹张口结舌,虽说用毒药是沈世韵主谋,但却是自己捏着陈香香的鼻子,亲手给她灌下去的。万一遮掩不过,皇上又顾念旧情,处死自己,却仅将沈世韵打入冷宫,隔个三年五载,又念起她的好来,赦免了她的罪过,那自己可太过冤枉。沈世韵上前几步,恰在福临目光死角,低头瞥向陈香香,露出个嘲弄的笑容,道:“录口供时,臣妾也在场,见到她是能够说话的。”福临道:“你是说她在装哑巴?那又有什么好处?”沈世韵微笑道:“皇上圣明,刚才这女犯曾抬手指天,面露凄苦不甘,依臣妾愚见,她是想说自己并非生来就哑,而是给别有用心的奸险小人服食了哑药。”陈香香目瞪口呆,想不通沈世韵怎会在皇上面前对罪行供认不讳,却总觉此事没那般简单。福临沉吟道:“你说的有理。但她如能开口,又会威胁到什么人?”
沈世韵道:“那就要请皇上推想,祭影教一干魔头心狠手辣,许是一见同伙被捕,担心她不堪刑讯逼供,道出教中机密,将会对自身不利,所以先行使她无法说话,这也是情理之常。”福临皱眉道:“不可能罢?这妖女是魔教教主之女,众教徒怎敢以下犯上,对她如此无礼?”沈世韵微微一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从前是小姐,现在不过是宫内的阶下囚,没几日就要凌迟处死,反贼最善见风使舵,谁还愿费闲心去敬重她?再言道,臣妾听说魔教教主偏心徇私,只宠信少尊主江冽尘与堕天总堂主暗夜殒,这位千金小姐在教中也没什么地位。”福临颔道:“这也说得是。你对祭影教内部倒了解得清楚。”沈世韵道:“战贵知己知彼,臣妾既欲彻底剿灭魔教,自然要对一切情况知根知底。”福临道:“韵妃设想果然周到……”
陈香香见沈世韵轻易扳转了局势,眼里终于流下泪来,猛地起身冲到桌前,抓起一杆毛笔,胡乱挥舞。福临道:“你会写字?那再好不过!来人哪,笔墨伺候。”便有几名亲兵捧来文房四宝,将笔尖蘸饱了墨,双手呈上。福临递给陈香香,道:“朕给你一次翻供的机会。想说什么,全写下来罢。”陈香香感激涕零,接过笔,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了起来。贞莹一颗心沉甸甸的直往下坠,急赶几步拦在她身前,道:“皇上,难道她写什么,你就信什么?您日理万机,她没完没了的写下去,也不知要写多久,请您先去休息,这里……有我和韵妃看着就够了。”福临道:“她写的再长,朕也会看,轮不到你操心,让开。”沈世韵比贞莹冷静得多,一言不,凝神看她书写,盘算着从字里行间找出破绽,如有对自己不利的言语,立刻加以辩解。她写字极慢,度远逊于己,真要驳斥也不是难事。
三人都紧盯着陈香香的供状,各怀焦虑。福临嘴上不说,心里也对沈世韵暗生猜疑,只是实在不愿接受。见她写道:“民女原是京城富户陈氏之女,闺名香香,无故受擒,被迫服下哑药,含冤莫白,口供乃是由人当面伪造,所录皆非民女本意。魔教中人与皇室结有深仇,使民女游街,乃为……”沈世韵眼看再由她写下去,自己阴谋全将败露无遗,大计尽付流水,手心里也攥了把冷汗。这时有名太监忽来禀报:“皇上,文武官员及新科进士已齐集太和殿,就等皇上前往主持传胪大典。”福临心里也备受煎熬,眼前终于有一事借以挡驾,乐得顺水推舟,便是晚一刻知晓也是好的,忙道:“不错,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朕立刻就过去。”陈香香慌了,一甩手丢开笔,拉扯着福临衣袖。福临道:“你继续写,朕去去就回。韵儿,朕答应带你参加大典,你这就随朕走罢。贞妃,你看着她。”想一想终有些不放心,又吩咐几名侍卫守着。沈世韵临走前对贞莹使个眼色,贞莹会意点头,陈香香已料大限将至,目光倏转空洞。
那太和殿是明清两朝多位皇帝举行盛大典礼的处所,装饰十分豪华,檐下饰以一排密集斗栱,和玺彩画级别最高,分设于室内外梁枋上。门窗上部嵌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接榫处安有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殿内金砖铺地,因而又名金銮殿。共有七十二根大柱支撑重量,明间设九龙金漆宝座,前两侧有四对陈设:宝象、甪端、仙鹤和香亭。宝象象征国家安定与政权巩固,甪端是传说中的吉祥动物,仙鹤象征长寿,香亭寓意江山稳固。宝座上方安置形若伞盖向上隆起的藻井,正中雕有蟠卧的巨龙,龙头下探,口衔宝珠,气象庄严。
福临与沈世韵走入大殿,自己在宝座就位,沈世韵侍立在侧。依照制度,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殿前,设中和韶乐于檐下,鸿胪寺官引新进士就位,展开圣旨宣读道:“顺治二年正月,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第一名陕西省长安人氏汤远程,赐进士及第。”汤远程经引出班,跪在御道正中。那官员又宣读第二甲第一名某人,引就御道左跪,第二名某人,引就道右稍后跪。每名皆连唱三次,依次接传至丹墀下。嗣唱第二甲某等若干名,第三甲某等若干名,仅唱一次,不引出班。汤远程随祖母居住,生活俭朴,初次来到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一时真紧张不已,低着头紧盯面前地毯。他也算初生牛犊不畏虎,为皇威所摄则稍次之,耐不住好奇,悄悄抬起视线,眼珠四处乱转,一触到他人视线,立刻灵活避开,免除目光对视的不敬。瞟到宝座左时,忽感心中被什么东西猛的一击,竟然挪不开视线,见一位穿着艳丽衣裳的皇妃相貌与沈世韵极为相似。他对那仅会过一面的女子没一刻忘情,脑中转的总是她的倩影,此时竟怀疑是自己思念太甚,以致产生幻觉,低头揉了揉眼睛,又抬头去看。前一次只是提起视线偷瞧,这一次连整个头都抬了起来,将宫中规矩也忘却不顾。见那女子分明就是沈世韵,只是俏颜较以往又美貌许多,不知是因保养得好,还是离别得长久。看她面带微笑,傲然环视全场,目光没在他脸上片刻停留,他却已是贪心的要将她所有笑容全收入囊中,只供自己独享。心驰神醉,恍惚间听到唱名完毕,乐声大作,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汤远程也糊里糊涂的随着叩拜,口中连称皇恩浩荡。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须臾礼成。随后又有圣旨传下“状元公暂留,余人退朝”。汤远程只想着正方便继续看沈世韵芳容,全没担忧皇上是否会追究自己无礼。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