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亲王咬了咬牙,经这一番地狱到天堂的大肆颠倒,还真有些承受不住。但这样一来,也就只好顺着他,干笑道:“是了,昨晚还不是跟几位王爷在一起,到外头喝醉了酒,也就胡乱睡了一宵,今早才回府上。那时贝勒爷已回宫来了,倒不知犬子招待您可还周到?”想到这一回虽能将夜夜不归之事掩盖过去,但毕竟还是在皇上面前出了大丑,自己不在府上,却一口断定人家未曾到访,甚至一个劲儿的鼓吹另立太子,最后也不过是终于一个误会。何况福亲王位高权重,每晚不安分些待在府上处理公务,反还夜夜笙歌。时值多事之秋,他如此放纵,分明是没将大清基业放在心上。福亲王为官多年,还从未栽过这样大的跟头。对玄霜又是佩服,又是忌惮。想到上官耀华暗中留心着自己行动,又在外头没口子的乱说。这一回能告诉玄霜,下一回又不知另要告诉谁?暗中打定了主意,回府后定要寻个借口,将他骂个狗血淋头。见顺治看向自己的眼光中,带上了几分不满,惟有硬着头皮加上一句:“也是本王疏忽了,虑事过于武断,教皇上困扰。耀华平时从不带朋友回府,不过你跟他关系很是亲密,非同等闲,这个……或许便有不同。”
玄霜摆了福亲王一道,大获全胜,心里正自得意,笑道:“是啊,我和承王爷是好朋友,为他说几句话。世伯千好万好,就是管教儿子太过严格。别总是让他关在府里,平时有空,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增长些见识,顺便多攀些交情。往后给世伯办事,才能更为利落。现在这年头大家玩儿,不是拼谁的力气大,而是比谁的脑子好,只要肯动脑筋,没什么办不到的。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功,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你不吃亏啊。”
福亲王干笑道:“凌贝勒教诲得是。”玄霜笑道:“客气,客气,几句废话,不登大雅之堂,还不敢对王爷‘教诲’。如此,你就让他时常进宫,哪怕是信步闲逛,也能走出几分不同来。皇宫是最好的历练之所,一天抵得上外头十年。看看我,就是自小在宫中长大,够不够做这个例子?”福亲王只有苦笑,心道:“你的确是满肚子的鬼心眼,其他的小孩比不上你。我们家耀华已经够不安分的了,你还叫他跟着你混,到时就敢骑到我的头上来了!”脸色僵硬的拢了拢衣袖,道:“皇上,臣家中还耽着不少公务,不打扰您父子相聚,其乐融融,臣就先告退了?”
众人正笑作一团,还没空搭理他。只有玄霜听得清楚,忽扮惊诧,在身上胡乱模过几下,叫道:“啊哟,我好像有什么东西,昨晚上留在贵王府,忘了拿回来,失策!失策!”福亲王暗中咒骂:“你这小兔崽子,恁的麻烦!又在弄什么鬼了?”面作慈和微笑道:“却不知是贝勒爷的什么宝物?本王恰好便要回府,去寻了给您送来,也就是了。”
玄霜道:“不过是个值不得什么钱的小东西。物与人之间,意义互有相异,关键是你如何看待它。既是我粗心大意,怎好劳动王爷代我跑一趟?自然是随您一道过去了。”福亲王道:“那也太麻烦凌贝勒,本王府上家丁众多,随便寻哪一个跑这一趟,岂不省事许多?你大病初愈,就该在房里好生养着。”尤其加重了“大病初愈”之音,带了几分恶狠狠的神气。
玄霜只作不觉,道:“哎,让我寻个借口多好,偏要揭穿我。王爷您就是这点不好,行事太过老古板。皇阿玛,我也实说了罢,我另有点事与承王爷说,是想趁此,名正言顺的去看看他。”其实他心里是正为此放心不下,想到江冽尘有意找上官耀华的麻烦,作为兄弟暨同盟,不能不为他担心。
程嘉璇忍不住笑着插话道:“你不是刚与他分开么?这才多大会儿,一转身又有话说。倒真像人家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福亲王正忙于派人调查程嘉璇身世,听她开口,视线便在她脸上多打了一会儿转,本想直接开口询问,又担心太过鲁莽,打草惊蛇。尤其是当着皇上的面,没拿到真凭实据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这份暗亏他刚才已吃过一回了。
玄霜笑道:“你懂什么?这是我们男人间的交情,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丫头给我闭嘴!”李亦杰也叹道:“才多大点年纪,就学会了欺负女孩子?”玄霜道:“所以才说,英雄出在少年,有志不在年高啊。”
顺治听着众人笑闹,也觉一阵温馨,发话道:“都是年轻人,话题难免多些。既然他俩玩得来,咱们也别多加干涉了。不过,玄霜,你记着多加小心,别玩得太晚。”玄霜满口答应,随在福亲王身旁蹦蹦跳跳,催着他整顿一番,又牵着他手出门,几乎是将他拖出了宫。程嘉璇想到玄霜年纪轻轻,结交朋友之能便已极强。为何自己跟他朝夕相处,就没能得到一点儿“真传”?
等玄霜和福亲王去得远了,李亦杰不愿同时见他与沈世韵的面,再要撞着两人亲亲热热,心里就更在翻搅不适。先一步告辞了出来。然而他前脚刚走,沈世韵也从内室转出,低唤一声:“皇上……”
顺治见她翩然而立,那一份最初令自己倾倒的风姿依然不减。身形瘦弱,包裹在宽大的衣袍中,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娇媚。然而眼中却似含了些不与人知的烦恼,忍不住问道:“韵儿,你怎么了?现下玄霜平安无事,你不开心么?”
沈世韵轻叹一声,那边程嘉璇也已识趣退下,复正过身面朝着顺治,道:“臣妾有一事,心里好生委决不下。也或许是我想得太多……可是能找到玄霜,还不知是福还是祸呢。”
顺治道:“这句话朕就听不懂了,能找到玄霜自然是好事,看他说话的神气,精神的确已是全然恢复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揽过了她肩,走到圆桌旁坐下,又宽慰道:“同朕说说,也让朕来帮你一起参详,且看你是否杞人忧天。”
沈世韵似是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顺治一面将她搂紧了些,意示安抚。沈世韵心中一暖,道:“臣妾是觉着,玄霜即使人回来了,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连续几天,他都与这宫中的气氛格格不入。而且,他对臣妾是冷淡多了,说话也时常爱搭不理,几乎是有意的疏远。女人在这些事上,有天生的直觉,莫不是为我往日对他管教得严了,因此心中怀忿难平?哎,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有志于将他培养成一位文武双全的人才,逼着他学这学那,做任何事,都得按着规矩来。不过,臣妾又能有什么办法?宫廷中争斗如此激烈,若不多加在意,将来怎当得起国之栋梁?同时,也不能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顺治听到她话里隐约提起立储一事,顿时极不痛快。他还用不着每个人都来提醒自己。这些人意见相左,划分为两个党派,一边是支持他早立玄霜,另一边则是望他深思之后,再下决断。两派整日里尽在争斗不休,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排挤对方。倒使得朝堂之上也时有言语不合,对此更是愤怒,勉强安慰道:“别说了。他年纪小的时候,或许少不了抱怨几句,但咱们几时见过他依在膝头撒娇?也许玄霜的性格就是这样,对任何一种感情都不会表现得太彻底……等他以后慢慢长大,自然能理解你的苦心。历来严师出高徒,他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还不是如同朕的左右手?”
沈世韵低声道:“如若单凭此节,臣妾也不须如此挂怀。另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几乎已带了诡异的不吉。您随臣妾进里屋看看,便知端的。”顺治半是为了安慰她,另一半是出于好奇,随着她走入内室。沈世韵立即将门牢牢关上,走到一旁,搬开几个首饰盒子,从底下取出一件长衣,在桌面上平整摊开,道:“皇上请看。”说着转开了头,似是不愿再多看一眼。
顺治看那衣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血点,整件衣几乎已给鲜血染透。即便真是反贼挑衅,最多是胆大包天,一顿刑讯逼供,随即料理了便是。不知沈世韵何以小题大做。
沈世韵道:“别的事皇上能够宽宏大量,但这件衣服……这衣服是臣妾刚从玄霜身上换下来的。”
顺治震了震,惊道:“怎会有这许多血?他……他受了伤么?”那血的意义不同,他的态度也就随时转变。
沈世韵摇摇头道:“不是的,若是他身受重伤,刚才也没法扮那般古灵精怪,强撑许久而未露半点痛苦之色。这是做不了假的。这……这不是他的血。”顺治喜道:“如此甚好!”随即反应过来,道:“那又是怎么回事?他从哪儿染了这一身的血?竟连内衣都浸透了?”
沈世韵指尖在衣衫上轻轻划动,沉吟道:“血迹触手湿润,尤有余温,似乎便是近日刚沾上的。昨晚玄霜彻夜未归,不知究竟牵扯何事……”柳眉深蹙,满目忧心忡忡。
顺治道:“你担心这血衣之事,与他夜不归宿有所相连?”方才见福亲王满脸尴尬之色,迟滞难言,也知玄霜歇宿在王府一说是假。只为了免再落他口舌,才未拆穿。但不解福亲王本来气势汹汹,满打满算着要将玄霜拉下马,何以听了几句玩笑话,就忽然转变态度?莫非真如上官耀华所言,他确是私下里与几名异装人勾结,图谋不轨?
沈世韵不比顺治,对于家国大业,她充其量也仅将之视为踏脚石,却不会夙夜忧惧。玄霜是她的儿子,也是她最终执掌大权最为有利的棋子,不能让他这么早就失去效用。低声道:“臣妾斗胆直言,唯有亲手杀过很多……很多的人,才有可能将衣衫染至如此……污秽不堪。”又在衣料上掸了掸,指着一块焦黑污迹,道:“如果臣妾没有猜错的话,这是站在火丛中,给烈焰熏的。他既杀人,又放火……”这四字其后,往往便是以“无恶不作”接续,顺治实不愿将这滔天罪名安在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身上。但血衣来由既是难以解释得清,又不便给玄霜说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