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无城,西门外。一处杂乱的小院,的的确确的小院。不过两进的院子拢共算上柴房也就四间屋子。今日,屋子的主人却是兴高采烈的回来了。
这屋子的主人脸上带着一条疤痕,脸上一动似乎颇为凶恶。可一笑起来,却显得颇为憨厚。这憨厚壮汉便是东博的小弟,唤作裘七,是家中的老七。只不过家里七个兄弟,四个夭折,还有一个在北疆服役一个在南邻为军,都是一年半未归家了,至于最后一个,自然就是这裘七了。
裘七没名有姓,也无甚有文化的人给他起名字。便是几十年裘七地叫了过来。裘七性子憨厚,脑子也学不进多少东西。手上也没甚手艺能够过活,在遇见东博之间,也只能卖把子力气,勉强养活着这个小院里的人。
而今这个小院里三间房住着三房人。算上两个哥哥的妻子一个大侄子,还有自家老娘。裘七两膀子的力气却要养活五个人,委实艰辛。一直到在关外侥幸得了一级,这才算让日子好过了些,两三个月也能见回油腥,比起以前食不果月复来说算是好上许多。
裘家本是良善的耕农,却是裘七爷爷一场大病家中值钱变卖精光这才抢回鬼门关。于是唯一能求活的六十亩地也成了流水般的汤药。等到了裘七之父辗转求活,这才算在城西城门外搭了个窝棚。原本这等城外无城墙保护的棚户区是边疆城池最为危险的地方,好在雁门承平十数年。裘七这棚户区也一日好过一日,终于有了个两进小屋的模样。
只不过等到裘七大哥服役以后,家境就有些艰难了。那会,正是屠睢被越人袭杀,南岭危急之时。裘七大哥也随着那会从京师的大军跟随着任嚣去了岭南。
家中少了一个壮劳力,裘家的境况自然差了不少。再等到裘七的五哥到蒙帅帐下服役时,裘家的境况算是彻底沦落到了艰难。
一家老小,裘七卖两膀子力气。两个嫂嫂每日寻些浆洗缝补衣服的伙计,这合计起来才算没给饿死。
按说,裘七这壮汉力气足,人又憨厚哪个掌柜见了也会喜欢,自然不该愁没活计。可城外郭户这些人家,田地没有,丁口却足。每年口赋便能让一家人都是愁眉苦脸起来,再等到杂役抽调。裘七便是再卖力气,也少说个把月不能给家中赚些钱花了。
一个军役便将裘家的境况弄得凄惨,再来随便一个徭役,裘家便要准备勒紧裤腰带等裘七回来做工才能缓过气来。
可今日的裘七却是兴高采烈,完全没那因为生计艰难而有愁眉苦脸的样子。
一回了家,和两个浆洗衣服缝补衣裳的嫂嫂尚氏,方氏打了招呼。憨笑的裘七便坐在了老娘的面前。
裘七母亲是个白发霜霜的老妇,端着几碗饭食出来,都是粗劣不看勉强让人填肚子的东西。众人一看饭食出来,都停了手中的伙计。裘七几个嫂嫂并着一个大侄子,都在一旁站着吃了,却是没有坐下。
小门小户,自然没高门大族那般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裘七老娘一见裘七脸上遮不住的喜色,便道:“小七啊,今日回来。这般喜色,可是又在关外得了级?要说啊,关外也是个凶险的地方。跟着你们去的十来个兄弟,半年下来折损了一个,残了一个。你可要小心,或是干脆就莫要再去了……”
裘七的老娘年龄大了,思维发散得厉害。开头还讲得对头,后面却是越扯越远。
裘七几个嫂嫂尚氏,方氏都是习惯了婆婆的样子,也不顾后面几句话,都是齐齐看向裘七:“叔叔,可是又得了一个级?”
一个级,便是关外匈奴人的游骑首级。这些级在贫寒厮杀汉里值不得钱,又不是军汉换不得军功。可在那些世家子军官里却是升官发财的必须品。所以,裘七要真得了一级,却也是能换上百八十钱,挣得两月所用的。
裘七咧嘴憨厚地笑了起来,却是摇头道:“裘七没这本事,上阵也运气不大好。上回的级,还是大哥给的。现在那些贵家子偿了以往造孽,都被使君杀了头。哪里还卖得级换钱?小七开心的,却是过些时日,便要收口赋了。”
“口赋!”尚氏和方氏一听这两字,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面色却是从原先的欢喜期待一下子变得颓丧绝望起来。
裘母叹了口气,喃喃道:“家里三口人,又是三百六十钱。我去把床底下的七十八钱拿出来,这棺材本啊,也留不住了。”
裘七尴尬地模模脑袋,将裘母拉回来坐下,狠狠摇头道:“母亲,这却是不用了。您看?”咣当当,裘七抽出腰上挂着的布囊,一下子便到处了六十多个秦半两。”
一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秦半两,都是惊喜不已,看着裘七,齐齐问道:“儿啊(叔叔)这些钱都是哪里来的?”
裘七笑着道:“大哥新任了有秩,小七跟着大哥收税,大家税收得好,让大哥在县署里得了大彩。上头给了大哥五百钱的彩头,大哥也就分了小七五十钱。还有这二十钱,都是小七在县署里领的薪俸。”
惊喜过后的裘母又道:“七十钱,也才你丁税的一般呐。不过也好,都拿出来,还能交齐了。”
裘七又是狠狠摇头道:“还是不用了。使君恩泽,现在每丁只交三十钱了。少了九十钱一人,家里也不用贱价变卖了。而且,使君还有宪令,又在军中正卒服役的,一人可减一丁的口赋。三嫂和五嫂的口赋,都不用再交了!”
裘母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身子显然是惊喜得发颤了起来。摇摇拜向北城方向,欢喜得泪流满面,告诫裘七道:“儿啊,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好生为使君做事,使君这可真是还了雁门一片青天啊!”
裘七憨憨地笑着,挠挠后脑勺道:“其实使君恩泽还不止。大哥说了,小七这次做得得彩,便是落下老脸也为我某一个捕役快手的身份。而且使君颁布了宪令,以后游徼、亭长、捕役、快手都不再是徭役了。要是小七做了捕役、快手便是衙门公人了,只不过品秩是观察少吏。做了一月,上官满意才能转为公人。真正吃皇粮国俸。”
裘母和尚氏、方氏眼中的光彩越来越闪亮。只觉得这一生的好事也没今日一天发生得多,再加上先前以军属身份免去丁税。按着裘七这般说,裘家的日子,要越来越好过了!
裘七开了话头,也不收尾继续道:“田租口赋,田租要到九月秋收后才收。不过大哥说上头透风,田租也要降低。这力役、杂役也有了大改变。”
方氏惊喜道:“要是杂役少了,叔叔就有更多时间做工了。也不用每年都要熬那么一两个月了。”
裘七裘母和尚氏都是一副是这样子的模样,显然对此记忆犹新。
裘七似乎还嫌惊喜不够多一般,继续道:“听大哥说,使君要行‘租什么,租庸调制’。”
三女便问:“这租庸调制为何物?”
裘七挠挠脑袋,想了想,一拍大腿道:“小七也不知道,只是大哥被使君召见时,使君说的。使君嘱咐,不得外传。娘,二位嫂嫂可莫要传出去啊。”
接着,裘七又解释道:“反正大哥说,以后的徭役就会越来越少了。便是今年,一共也不该再有超过一个月的徭役了。”
善无城,郡守府花苑,池中亭。
扶苏对萧何说起租庸调制道:“所谓租庸调制,便是每丁每年要向国家交纳粟二石,称做租;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称做调;服徭役二十天,是为正役,郡县官署若不需要其服役,则每丁可按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交足二十天的数额以代役,这称做庸,也叫“输庸代役”。国家若需要其服役,每丁服役二十天外,若加役十五天,免其调,加役三十天,则租调全免。若出现水旱等严重自然灾害,农作物损失十分之四以上免租,损失十分之六以上免调,损失十分之七以上,赋役全免。萧先生,你以为此租庸调制,如何?”
萧何拜服,道:“若是此制实行,实乃国之大幸,民之幸甚。可若是百姓无田产耕作,公子此租庸调制却难免难以实行。”
扶苏点点头道:“所以,此租庸调制。却是此刻不能实行的。”
萧何疑惑了,问道:“那公子为何故意告诉那东博微末小吏?”
扶苏指尖敲着桌案,道:“徭役徭役。若要改,甚是艰难。先将输庸代役的法子透风出去吧,日后这丁税还是改成租比较好。男子收租,女子收调。较物价不定的三十钱定额,这租庸调还是更加适合啊。”
萧何心中暗自感叹,自家主公天纵奇才,而且还能看清实际并未给纸面上美好的东西给遮住清明。这租庸调制确为良政,可若是一并实行,却难免冲到冲击。纵然公子能强力在雁门推行,日后到了云中、代郡只怕会更加艰难。如此,更遑论全国了。
好在,这输庸代役一旦实行。定能将繁琐的徭役给降下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