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驾齐驱的马车嘚儿又嘚儿,撒蹄子欢快地跑在杳无人迹的官道上,留下一路飞扬的烟尘。
松软的沙地上车辙印仍然清晰可见,但驶过的马车却已不见了踪影。
回家的人依旧在路上。
万梅山庄坐落于塞北,而罗刹教的总坛设在塞外。
两地相隔数千里,期间山河丛林不断,更有黑水沼泽拦路,路况险恶,大大地增加了归程的时日。
好在众人也没什么急事,一路走走停停,权当做是借着这个机会来领略一番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好河山。
可惜,也不见得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好兴致的。
当行进的马车路过一个矮树林的时候,车厢里模模糊糊传来了一些话语。
驾车的其中一个汉子耳朵动了动,放下手中的马鞭,半侧着身子靠近门帘,待听清里面主人的吩咐之后,不卑不亢地轻声应答了几句,然后转头凑到正在驾车的汉子耳边,将主人家的意思转达给他。
另一个汉子闻言点了点头,将马车赶到边上,拉紧缰绳“吁”了一声。
马车的速度慢慢减了下来,还未等停稳,车门便被猛的推了开来,卡在轴上颤了颤。
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衫的女子从里面探出了半个身子,扶着门框吐得撕心裂肺。
身后递过来一块散发着淡淡梅香的娟帕,奉剑头也不回地接过。
就着伺候的人端来的茶杯漱了漱口,用娟帕擦干嘴角的水渍。
一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轻按小月复,努力想要平缓下来。
奉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害喜的情况会这么严重。
眼见着自那之后已差不多过去了三十来天,该有的症状也一个不落地全都冒了出来。
纵使马车中布置地再怎么柔软舒适,行进的时候再怎么平稳,也抵挡不住那股翻腾在胸月复之后的恶心感。
抚模着尚且平坦的小月复,奉剑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真是不省心的孩子,这才几个月啊,就这么闹腾。
西门吹雪身子稍倾,伸出手掌附上奉剑的脊背,沿着穴位上上下下按压。
英挺的剑眉微微皱起,眼中划过一丝担忧。
抬头望了望四周密布的矮树,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淡淡地唤了一声,道:“阿甲。”
一道黑影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恭敬地半跪在马车旁听候吩咐。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简短地道:“探路。”
“是。”
黑影利落地应了一声,又倏地消失在原地,就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
过了半晌,黑影又重新出现在马车旁。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半跪的姿势,恭谨有余却又不显谄媚。
他用平稳的调子叙述着打探到的路况,还很细心地说明了林子里藏得极为隐蔽的陷阱和几处危险的沼泽泥潭。
说完之后,他便低垂着眼帘不再言语。
西门吹雪听罢,沉吟片刻,便对着他点了点头。
得到回应的阿甲站起身来,对着众人大声道:“往前一里左右有处空地,今晚我们便在那里休息!”
直到此时,众人才终于看清一直隐藏在暗处护卫之人的真面目,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个做事沉稳老练的暗卫,竟还只是一个轮廓尚且青涩的年轻人。
阿甲却是没有理会其他人对他的打量,反而一纵身跃到了拉车的其中一匹马背上,驾着它往指定的方向跑去。反正在他心里,自家庄主和夫人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人,爱干啥干啥吧。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阿甲找到的那块空地,粗粗观察,倒确是处在一个很奇妙的方位。
一面靠山,一面临河,还有两条通往树林里的小路,整个儿易守难攻,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发觉。
默默地揣摩了一番,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开始打理行囊,顺便打了点野味,准备吃食。
夜半,篝火跳跃。
陆小凤盘腿坐在火堆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致力于想要撬开跟个闷葫芦一样沉默寡言的阿甲的嘴巴。
絮絮叨叨地扯了一阵,他突然意味深长的感叹道:“想当初朋友们都还在打赌西门将来会不会索性与他的剑成亲了,可如今……唉,他竟是已经要当父亲了。”
说到这儿,陆小凤慢慢慢慢蹭过去用胳膊捅了捅阿甲的手臂,八卦道:“你说,就你家庄主那个冷冰冰的性子,这奉剑丫头是怎么受得了的?”
阿甲拨弄着柴火的手顿了顿,忽然抬头瞥了他一眼,想也不想地接口道:“庄主待夫人自然是极好的。”
陆小凤闻言张了张嘴,还未说出的话却又吞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听到了一声冷笑,从林子里传来的冷笑。
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然后便从那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苍白的人——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即使在这潮湿的沼泽丛林中穿梭了二十几个时辰,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人都忽然像被定住一般愣在那里。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像极了西门吹雪。
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阿甲看着眼中闪烁着不明光芒的陆小凤,冷冷道:“你也认为他很像庄主?”
陆小凤转头回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道:“不,只要缺少了那么一点,他便只是形似而已。”
阿甲挑了挑眉,道:“哦?是哪一点?”
陆小凤叹了口气,眼神悠远,道:“是西门吹雪所独有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西门吹雪从来都是寂寞的人,寂寞但不孤独。
他寂寞,是因为他再找不到可以全力一战的对手;他不孤独,是因为在寂寞的道路上,依旧有奉剑在陪他一起行走。
阿甲定定地注视着陆小凤,忽然也笑了起来。他几乎从来不笑,但他笑起来,便会让人觉得好似所有的阳光都集中在了他的笑容里。
然后有一个人也笑了,冷笑。
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一直冷冷地盯着他们,直到这时才开口,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他!”
陆小凤和阿甲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环着手臂向前走了一步,还未来得及说话,浓密的枝叶间又有一人像燕子般飞了下来。
粉红的燕子。
一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衣裳,粉红色的腰带旁,斜挂着一只粉红色的皮囊。
陆小凤头疼地晃了晃脑袋,纳闷今儿是什么日子,怎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都出现了?
结果没说几句话,这只粉红的燕子便和那个苍白的年轻人斗在了一起。
几十招过后,最终还是年轻人技高一筹,持剑立于一旁,而那只粉燕子,却已命丧黄泉。
剑尖上还滴着血,那年轻人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地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可如今却由另一个人做了出来。
不伦不类。
陆小凤勾了勾嘴角,像是看着一个偷学大人言行的孩子那般看着那个苍白的年轻人,又好笑又无奈。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小树丛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奉剑捧着西门吹雪换下来的衣物,从两棵大树之后的帐篷里走出来。
才刚拐过一个弯,她便看到了摆着三足鼎立架势的三人。
陆小凤与阿甲在篝火的这一边,一个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漫不经心地模样,而另一个却已经警戒起来,蓄好了力量。
两个人拉开距离一左一右站立,正紧紧盯着对面那个……
咦?
奉剑眨了眨眼睛,透过两人之间的空隙望去,不由对多出来的那个人的身份感到了好奇。
白衣白裤白鞋袜,腰佩乌鞘长剑,面上冷若冰霜,就连一头乌黑的长发,也被绾成了熟悉的样式。
这个人是谁?
这样想着,她便戳了戳前面陆小凤的肩膀,好奇地问了一句。
陆小凤回头看了看她,又重新仔仔细细打量了那个年轻人一番,突然冒出一句:“他该不会是西门年轻时候犯下的错误吧?”
话音刚落,两片女敕绿的叶子便已夹带着尖锐的剑气直冲着他的后脑勺而来。
陆小凤轻巧地扭转身子,避了开去。
奉剑听了那话之后,有一瞬间的愣神,待反应过来,当下便拎起裙摆给了他一脚,恼羞成怒道:“陆小鸡,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哼,他的嘴里只能吐出来麻烦!”
一声冷哼响起,然后西门吹雪便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由于刚刚沐浴过后,所以他的头发并没有扎起,只这么随意地披散在背后,倒是莫名地为他多增添了几分人气。
看到西门吹雪的瞬间,那个原本还冷得跟块冰似的年轻人突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就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他遏制不住地向前跨了两步,朗声道:“我学剑过二十余年,自信已天下无敌,所以日前已去万梅山庄下了战帖,端阳正午决战于紫金之巅。”
西门吹雪听了这话,没有多做理会,转身便走。
年轻人见状,不甘地咬了咬唇,紧追两步,疾声道:“我叫叶孤鸿,是叶孤城的……弟弟。”
西门吹雪忽然停住了脚步,对着陆小凤淡淡地道:“你可有把握接住我一剑?”
陆小凤怔了一怔,老实地摇摇头。
西门吹雪用眼神指了指叶孤鸿,又道:“那么他呢?”
陆小凤笑了,笑得很自信。
他道:“这世上,我接不住的剑,绝不会超过五把。”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他的剑……总要试过才知道。”
叶孤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噌的拔.出了长剑,冷冷道:“那么你便试着接一接!”
说罢,他也顾不上什么江湖规矩,猛的朝陆小凤刺了过来。
他的剑很快,快到只能看见一道道闪烁着寒光的锋芒。可是再怎么快,也快不过西门吹雪的剑。
陆小凤却是早就见惯了西门吹雪的剑,所以他已然看穿了叶孤鸿的套路。
然后他动了。
他在剑尖离自己喉咙一寸远的地方,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柄刺来的剑。
叶孤鸿的剑,
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了,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叶孤鸿的脸上一点一点失了血色,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柄剑却像是已被泰山压住,连动都不能动。
陆小凤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同时也松开了夹着剑尖的手指。
“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他这样对他说。
叶孤鸿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练剑二十余载,自认已臻境界,却不过是井底之蛙。
陆小凤连西门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却连陆小凤的出手都看不清楚,这其间的差距,无异于狠狠地朝着他的面门砸了一拳,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分量。
陆小凤看着叶孤鸿如此颓丧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开了。
西门吹雪亦带着奉剑往帐篷离开,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叶孤鸿淡淡道:“叶孤城的剑,很好,若那时候他心无旁骛地一战,未必会败。”
叶孤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本要插.入自己胸膛的剑,也堪堪停下。
林子里又传来了簌簌的枝叶拍打声,有小巧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发出咕咕的叫唤。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