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燕檀身体已无大碍,可以四下走动,他说了多次想搬回营中去住,却被裴东明夫妇苦留,死活不肯答应,盛情难却,他只得作罢。
腊八的前一天他去了一趟自家小院,本来是想探望一下怀孕的怀香,但进去的时候,房内空空如也,灰尘积了老厚,怀香的衣物已经搜罗一空,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中咯噔一下,许多不好的预感冲进了脑中,这女人虽然与他夫妻缘尽,开初成亲的时候,令他在军中丢了脸,此后二人夫妻关系也不见和缓,但这些日子见过了书香与裴东明夫妻恩爱如蜜,他心中渐渐涌上一个念头:或者他与怀香本来就无缘夫妻,分开了也好……
只是这冰天雪地,她怀着孩子却不知踪影,实是令人担忧。
燕檀去邻居家四下打问了一圈,隔壁卫娘子,正是她们一起成亲的,名唤春桃的恍惚想起,半个月以前,瞧见过怀香提着两包药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了意外?
他心急火燎去了药铺,药铺的古大夫想了想,才责备道:“那小娘子买的是打胎药,你这当人夫君的,也太不经心了些。”
燕檀手脚发冷,这些日子休养的时候,常常会想起怀香月复中胎儿,也不知是男是女,虽然生下来,他身在军旅,想要照顾大概得费一番功夫,寻个可靠的嬷嬷来,但他常年在尸山血海里搏命的,对新生命很是期待。
大略就像身在响水的许多常年只有一小段日子能看到绿色的百姓,看到柏杨抽出了新芽,也会不由自主露出会心一笑罢?
不过,现在他的期待全部落了空。
怀香与他相处不过月余,可是其人行事,细算起来,竟然没有一丝肯吃亏的地方。若是她能毫无怨言的生下这个孩子,大约二人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在回到裴家小院的路上,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的响,他心中无比痛心的想道:没有生下来,也好。
有一年,响水城被困达三月之久,城中饿殍不计其数,城上城下两军士卒尸连成山,孩子生了下来,能不能平安长大,也是未知之数……
那种对新生命的期待,对子嗣传承的渴望,如雨中星火,遽然破灭。
裴家小院里静悄悄的,房中洁净温暖,火旁还温着他的午饭,连药也一并熬好了,那忙碌的人却不在。
裴东明今日一早就骑马带着自家媳妇儿出城行猎去了。
外面虽然太阳高挂,但积雪甚厚,寒气逼人,难为书香还兴致勃勃的跟前跟后,犹如一只唠叨的小母鸡一般,追着裴东明问东问西,诸如出城可以看到什么啊,猎到什么东西,有没有寺庙之类,无数稀奇古怪的问题。
燕檀当时躺在火炕上,怎么都不明白,这世上,有怀香那样爱慕荣华的女子,亦有莲香这般规行步矩,以夫为天的女子,亦有郭大嫂子河东狮威的妇人,怎的还有书香这样古怪好奇的女子?
她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怀着热切了解的想法一般,仿佛这贫瘠枯燥的响水城乃是一个迷人的令人流连不去的场所,有无数的乐趣等待着她去挖掘。
哪怕是同样一种面粉,她也能做出无数种花样的吃食来。
被书香悉心照料的这些日子,他终于不知不觉的长胖了。
燕檀喝了药,又草草扒了两口饭,拖着重伤初愈的身子在响水城四下打听怀香下落的时候,裴东明正纵马带着书香奔驰在白雪皑皑的戈壁。
响水城依香末山而建,香末山逶迤绵延,西接云荡山,东连瀚碧关,乃是大夏与蛮夷的一道天然的屏障。响水城虎踞龙盘,犹如蹲在大夏门口的一尊雄狮,牢牢守着大夏的门户。但出得响水关,关外却是茫茫戈壁,黄沙漫漫,古道悠悠,荆棘胡杨空挂雪枝。
响水城气候昼夜温差极大,一年之只也就只有隆冬时节的积雪能将这沙尘掩盖一段日子,便是连盛夏时风,若刮起风来,抹一把脸,也能从汗渍里模到些沙砂来。
如今蛮夷撤军许久,裴东明这匹战马又陪了他几年,神骏威武,脾气温顺,书香成亲的时候盖着盖头也曾在这马上坐过个来回,当时马儿行的慢,但今日全然不同,疾风烈烈,像小刀一样在脸上刮个来回,她身上虽然厚厚穿了棉袄,又披了裴东明的大氅,也要冷的哆嗦,直往男人怀里钻。
冷冽的空气甘美,但呛进胸膛里像冰棱子直戳了下去一般,刺得肺里生疼,天地辽远高阔,头顶云絮洁白,天空蔚蓝壮美,远处香末山积雪皑皑,脚下骏骑马踏霜雪,偶尔有小兔子小狐狸远远瞧见了这一人双骑,掉头便跑,模样机灵警惕。
书香在马上几乎要被颠散了架,可是还要忍不住的赞叹:“真美啊!”触目之间至深的蓝,至纯的白,一人双骑奔进这白与蓝的世界,整个人仿佛骤然渺小,要被这天与地的蓝白色吞没一般……
只因太过壮美,太过震惊,反而无从说起,所有的语言都在大自然面前失了音,再华美的言辞也流于浅薄。
身前身后缈无人迹,但马上拥着她的男子面目英挺,唇边笑意莞然,腰背如松,在马上挽弓搭箭,箭矢去如流星,一只呆头呆脑不及躲闪的兔子不幸中箭……
书香被裴东明从马上放了下去,踩着积雪去捡兔子,男人肩宽腿长,威风凛凛坐在马上,把玩着手中弓箭,见小媳妇儿提着血淋淋的兔子尽量伸长了手臂,一惊一乍的叫,那兔子还未断气,双足猛然轻踢,她“啊——”的一声尖叫,扔下兔子掉头就跑,仿佛后面有鬼怪追着一般……胆小堪怜。
裴东明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都说了要跟为夫打猎,怎的这般胆小?”
书香抱着马上搭下来的男人的长腿耍赖,死也不肯再去捡兔子:“它……它没死……还活着……”
将一个垂死挣扎的生命提在手里,看着它挣扎断气,实在太过心惊。
裴东明笑够了,弯腰模模媳妇儿的小脑袋,“你也太胆小了一些,万一……”万一将来蛮夷大举进攻,战事危机起来,小媳妇儿这般小的胆子,他一个照管不当,如何是好?
不过这也没关系,胆子这种东西,当然是越练越大的。
他当初一同入伍的兄弟们里,有一位已经长眠在这关外的漫漫风沙之中的,当初就是连只兔子也舍不得射杀,后来经过数次战场之上的洗礼,还不是提着大刀就可以眼也不眨的往蛮夷脑门上砍……累的狠了,杀完了人,拿积雪擦擦手上的血迹,照样提起干粮来啃……
他跳下马来,捡了兔子,拴在马鞍后面,又拉了媳妇儿上马,骏马扬蹄,激起一阵雪雾,一气儿又跑了起来。
书香钻在裴东明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腰,看着他娴熟的挽弓搭箭,眉眼不自觉的凝重了起来,下颌咬紧,不由心生欢喜。
趁着他收弓的一刹,她仰起脖子,在他青青的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
二人身高相距太过悬殊……她坐在他的怀里,若是不想身子悬空,能吻到的便只有他的下巴了。
裴东明本来正在纵马追着一群黄羊,张弓搭箭而去,却不防下巴被亲了一记,他低下头去,小媳妇儿目光四下游移,声音惊惶而夸张,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死也不敢抬头看他:“你看你看,那边三只好像一家三口……”
她指着的是黄羊群里的三只离的很近的黄羊。
裴东明哪里还有心情射杀猎物?大掌捧过她的小脑袋没头没脑便吻了上去,青青的胡茬在她下巴上厮磨,又拿鼻子从她的脸颊鼻子之上一路碰触了过来,感觉着那细腻温玉一般的肌肤,今日凉的惊人,最后狠狠吸住了她的朱唇,那柔软如花瓣的樱粉柔顺的迎合了上来,他急切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仿佛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寻到了最后那一陶罐清水,譬如甘露,要细细品尝。
——先是轻轻的试探碰触,渐尝辄止,又恋恋不舍的欺了上去,最终啜着她口内甘蜜,吮吸不止。
脚下是奔腾逃命的黄羊群,马儿躁动不安,天生奔驰的本能在呼唤着它追上去……但席天幕地之下的一对人儿吻的忘我,缠绵难舍,早已忘了此行目的……
良久之后,书香伏在裴东明怀里大口喘息,男人望着已经全无踪迹的黄羊群在积雪中留下的凌乱奔逃的蹄印,一本正经道:“娘子,今晚入城,我定然会被城门口值守的兄弟们笑话的。”
全军比武得冠者带着媳妇儿出城去打猎,居然只猎到了几只兔子,说不去可不得笑死人吗?
但他春风得意的面孔之上,全然没有为了即将遇到的窘况担忧的意思。
书香伏在他怀里耍赖:“那是你的事,可不关我事。他们笑也只笑你本事不济……只能猎两只兔子充数……”
裴东明一脸的促狭:“哪里!我还猎到了一只小狐狸。”
书香直起身子来,兴奋的四下去瞧,“皮毛漂亮不?我能做个围脖不?”她只当伏在这男人怀里的这会功夫,他出手射到的。
无际的戈壁滩上顿时响起男子爽朗响亮的笑声,无拘无束:“我怀里这只不就是吗?”
女子眉眼生俏,却又故作凶狠,拧着他的耳朵:“教你编排我……我哪里是狐狸了?”
“娘子饶命!你不是狐狸,你比狐狸还媚惑人好不好?”
朗朗笑声在这无际戈壁传出去老远。